———魏書·賀訥傳 建安十五年,秋。
周瑜終于回到了他闊別已久的長安城,宣平門外除了迎接他的親友,還有一輛赤罽軿車停在道邊,兩個小子笑嘻嘻的從車上下來,在張松的帶引下朝他走來。周瑜心頭一暖,腳步下意識的就像向車邊走去,但是在與家人相聚之前,他還得先與奉命出城迎接的朝臣們打交道。
衛將軍伏完笑著看向周瑜身邊的兩個孩子,其中一個張口就喊了‘阿翁’,是誰自不必說,他便輕聲問道:“另一位就是度遼將軍之子?”
周瑜拉過周循、孫紹二人正式向伏完見禮,孫紹今年十二,樣貌英武,個子也比同齡人要高許多。
伏完點頭說道:“頗類其父,有大將之風啊。”
其實他并沒有見過孫策幾次,但好話便宜,看在周瑜的面子上也值得他作出如此評價。
周瑜自然是謝過。
接著,伏完又說:“這次度遼將軍征討鮮卑,卓有功勛,我想朝廷封賞,無論‘四平’還是‘四安’,他都是應得的。”
聽到對方的暗示,周瑜有些疑惑,以孫策之功最多能得封安北將軍,如果能進一步封平北將軍自然最好,可伏完又能得到什么呢?
“此戰皆諸將勠力效命,建功揚威,雖已破扶羅韓,然軻比能尚在對峙,戰況未明,現在議論這些未免過早。”周瑜想了一想,謹慎的說道:“何況賞罰封賜,概由國家意旨,我等還是莫要妄議為好。”
“誠哉斯言。”伏完點點頭,沒有再說下去,而是伸手摸了摸周循的頭,和藹的道:“周舍人,可還記得老夫?”
周循作為太子舍人,常隨太子接見親臣,作為太子外祖的伏完他自然認識:“當然記得,伏公曾在石渠閣為太子講《詩》,我當時在旁有幸習聽。”
見到周循彬彬有禮的模樣,頗有周瑜的風范,伏完心里愈喜,心思一動,抬頭對周瑜說:“周舍人年紀雖小,但性格老成,不知可有訂下親事?”
“犬子尚幼,竟未曾著想過此事,依長公主的意思,或許還要再等幾年。”周瑜略作沉吟,目光往赤罽軿車處看了一眼,實話實說道。
“老夫劣子德育有一女,年紀相配,安靜賢淑,如若不嫌,可與之結親,俟二人長成,再論嫁娶不遲。”伏完立即趁熱打鐵,他有六個兒子,膝下孫輩眾多,求與聯姻者不在少數,像周瑜這樣的寵臣,又是皇帝的姐夫,自然在聯姻之列。
周瑜聽罷,左想右想,也不覺得這是件壞事,且不說對方皇親的身份,就是看在伏生之后、瑯琊名門、經學世家的份上,廬江周氏與其結親也都算是高攀。
于是他最終點點頭,答應道:“犬子何能,竟承伏公厚愛?此事還是待在下回府后,與長公主商議后才好定下。”
“好、好。”許靖在旁看了半天,終于笑著開口道:“未料到入城之前還能見一喜事,等到那天,老夫觍顏登門,諸位還請勿怪。”
法正也是平靜的看著,周伏聯姻,太子勢力愈加鞏固,就不知皇帝會怎么想了。
周循瞪大了眼睛,一時沒反應過來自己只是來接自己闊別已久的父親,沒想到竟然就有了一個妻子,旁邊的孫紹則是憋住笑看向他。
若是其他人家,兒女婚事大都由父親做主,但周瑜的妻子是劉姜,這勢必要問她的意見,更要問問皇帝的意見。
伏完自是明白這其中關竅,萬年長公主劉姜與皇后伏壽交情身后,伏壽更是與皇帝相濡以沫,只要她們肯向皇帝開口,事情就沒有懸念。
于是兩人不再論私事,相與進入城門,先是前往太廟告奠,行獻俘之禮,又將扶羅韓之頭懸于北闕,耀武天下,周瑜這才入宮面覲皇帝。
白虎殿。
在一眾殿前羽林郎、虎賁郎的簇擁下,皇帝面色嚴厲的斥責了泄歸泥等人,又對步度根溫言嘉諭,讓二人叩拜不止,口稱順服。
敲打過后,皇帝開始進入正題:“右將軍的奏疏我已見到了,爾等的功過我亦已知曉,襄國公主和漢使幸而得以保全,倘若有半分損傷,我定饒不得你!”
泄歸泥暗自叫苦,幾乎五體投地的趴在地上,語氣卑微的求饒。
皇帝看到對方這個樣子,語氣忽然一緩,道:“但念在你臨陣改旗易幟、棄暗投明有功,特免你之罪…朝廷今后將分鮮卑為五部,立其尊貴、忠順于朝廷者為部帥,別令漢將以監護兵馬,你這次有功,可為南部部帥,統領本部部族,駐云中以北。”
聽到這個安排,周瑜、法正俱是眼前一亮。
這正是出自于曹操的建議,將鮮卑分成五部,使其各自為政、部屬隔離,并以漢將掌握兵權,逐步將鮮卑胡騎馴化成朝廷東征西討的助手,比之以往的一味鎮壓,這不啻于釜底抽薪。
泄歸泥明白這其中的關鍵,能做南部部帥、統領部眾自然是好,可想到今后身旁有隨時能威脅到他的漢將,就有些不太樂意,但皇帝隨之而來的一句話又讓他欣喜過望:
“東海王有一女,乃王室貴胄,現封昌慮公主,既然許公他們承諾過你,朝廷自然不能食言,這幾日便在蠻夷邸完婚吧。”
泄歸泥大喜,只當是先迎娶漢家公主、借勢穩住部眾,以為權宜之計,便立即應諾,叩首拜謝。
殿內的許靖與法正也跟著稱贊皇帝圣明睿鑒,保全了他們的信譽。
皇帝只當不知其心中所想,又對一旁的步度根說道:“你對朝廷的恭順之心,征伐之功,鮮卑諸部無與可比。你身為檀石槐之后,不知還想不想成為鮮卑單于,接受朝廷冊封、調令?”
步度根當然是想成為鮮卑大單于,這是所有鮮卑大人們共同追求的目標,如今他竟成為離這個目標最近的人:“臣下愿意!若得皇帝陛下冊封,臣下愿世代忠順奉命,約束部眾,不得冒犯天威,保邊陲平安。”
皇帝點頭贊許,又在長安城賜了府邸給他,讓他在太常選定的日期里與襄國公主完婚。同時賜了步度根與泄歸泥不少金帛,令二人繼續向朝廷奮力效命,派出族內精騎助漢軍討伐軻比能,得到回應后,便讓二人退下了。
“陛下,步度根既要封為單于,則必須永留長安,不得使其返回漠北聯系部眾,否則假以時日,必將成為朝廷大患。”步度根等人走后,法正在席上迫不及待的勸諫道。
周瑜也是這個意思,就連許靖都明白不能放虎歸山,皇帝自然不會做這樣的事。
“諸公的議論也是如此,今后鮮卑單于都將定居長安,不得放歸。待制服軻比能后,朝廷將仿照西域,在長城以北設漠北都護府,撫慰諸部,輯寧外寇,以漠北都護代理單于事務。”皇帝大致介紹了自己與曹操、賈詡等一眾大臣籌謀已久的新制度:“這鮮卑單于以后也不是由他步度根一家承襲,需由五部鮮卑共同推舉有勇力、有智謀者,由都護上奏薦舉,朝廷核驗后方能任命,一旦任命,便將其遷居長安供養。”
打破了父死子繼的血緣承襲,改由‘民主推選’,這個方式讓眾人大開眼界,如果每一代單于都是族中最有勇力謀略的領導者,選出后直接軟禁長安,便能夠最大程度削弱鮮卑的實力。
這樣‘民主’選單于的方式雖然在漢人耳中較為新奇,但在草原卻是常事,法正心思敏捷,立即反應過來說道:“臣聽說檀石槐、軻比能都是因勇敢健壯、富有謀略,才被部眾推舉為首領,可見鮮卑人心中,能為‘大人’者,不在于血。”
周瑜有些明白法正的心思,這趟出使如果沒有最后關頭說服泄歸泥反戈一擊,他們幾乎可以算是失敗的出使,輕則罷黜,重則失去圣心,所以才急于表現挽回。
想到這里,他忍不住開口道:“臣以為,鮮卑等族屢屢侵犯邊境,無非貪圖中原富庶,不若以財帛誘其人心,五部部帥各守其位十年,十年后若對朝廷有功,可遷入關中安居,賜予田宅,類同如今對西域諸國一般。如此,鮮卑人人必以為朝廷建功而成部帥、入漢地受賜為耀,何愁其起侵犯之心?”
法正見周瑜搶白,也張口要說些什么。
皇帝輕輕一笑,從席上站起,桌上的茶碗也未曾動用,看著這兩個自己欣賞的智謀之士,打斷道:“好了,知道你們都有話說,但太官已經設好宴席,還是先換個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