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楊彪一行尚未回到長安,便聽到中風在床的前宗正劉松在一天晚上病逝的消息,眾人知道這必然是消息走漏了風聲,緊趕慢趕走到新豐,又聽說太尉劉虞在承明殿與皇帝出現爭執,受到御史的彈劾,正在上疏謝罪。
楊彪得知這個消息后也不急著回長安了,行至灞橋的時候正好趕上關中入冬的第一場雪,他借口風雪難行,要在驛亭里歇一晚再去長安。面對近在咫尺的長安城,劉邈心里再是不安,也無法違拗楊彪的意思,只得應承下來。
風雪無聲,天地無光,灞橋柳已不堪折,猶如枯瘦的老婦人杵杖靜立橋頭。
未過多時,長安方向來了一輛馬車,在長亭外緩緩停下,亭長聽到動靜忙上前招待。這時只見一個在屋檐下等候已久的蒼頭率先迎上,拉住亭長說了兩句,亭長楞了一下,識趣的走了,而從車上下來的一個年輕人見到這個蒼頭后便客氣的點點頭:“叔父何在?快帶我去問起居。”
“郎君這里請。”那蒼頭對他甚為恭敬,很快將他帶入了楊彪休息的地方。
楊彪正坐在火爐邊烹茶,看到那年輕人進來,搓了搓袖里的手,笑道:“來得正好,剛烹好一壺茶,你喝一碗暖暖身子。”
“見過叔父。”年輕人小步走到楊彪對面,伏身拜倒,而后直起身來端正坐好。他是楊彪的族侄楊亮,父親是原任侍中楊琦,年紀輕輕就繼承了西鄉侯的爵位,其人并不出眾,只是他的疑似后代特為出名:“叔父一路返程辛苦,腿腳可還方便?”
“車坐久了,都是如此,你不用掛懷。”楊彪給對方添了一碗茶,開始噓寒問暖:“近來學業如何?國子監還是老樣子?”
楊亮現在是國子監的一名教習,每日在教導之余結交士族子弟,也算是清貴悠閑,他答道:“今年太學與國子監共同策試,最終得入殿試的,依然是太學生居多。”說完他不禁嘆了一聲:“虧得國子監專征士人…”
“太學也有士人,你切不可一葉障目。”楊彪醒輕輕點了對方,繼而好奇的問道:“這次入殿試的可有何殊為出眾的年輕才俊?老夫記得過去幾年策試雖不乏牧民之才,但到底只有劉廙、何宴等人才算入眼,卻不知今年如何,是否能有當年蘇則、諸葛瑾那兩年人才迭出的景象?”
“今年確實不錯,只可惜叔父當時不在長安,以致錯過。”楊亮正好是策試的考官之一,說起這個來不由神采生動:“且不說凌統、呂蒙這兩個早在‘見政實習’時就已嶄露頭角,單說是治劇科的孫權、孟建、石韜便俱可稱州郡之才,尤其是孫權,年紀輕輕,但陛下似乎對他特為青睞。”
“特為青睞?”楊彪好奇的問道。
楊亮到不覺得奇怪,點頭道:“初次見到孫權的人都會驚異,他便形貌奇偉,紫髯碧眼,絕非中原所有。”
原來是相貌,楊彪這樣想著,自動忽視了楊亮話里對孫權的嘲諷:“太學的這幾位,老夫有所耳聞,那國子監呢?‘二曹’此次當在其列吧?”
‘二曹’是指在國子監聲名鵲起的曹丕、曹植兩兄弟,二人文采風流,不相伯仲,其年長者如曹丕更是長袖善舞,身邊很是有一群士人擁躉。
“自然是在其列了,聽說在承明殿舉行殿試時,國家見到二人,便指車騎將軍呼道‘曹公,出!此處非爾所至也!’”楊亮說到這里便停了下來,似乎想賣個關子。
楊彪的神情卻有些不自然了,他眉頭一抖,很快鎮定下來,緩緩道:“兒子參與掄才,做父親的是該避嫌——曹孟德避了么?”
“國家都如此說了,車騎將軍自然是要避了。”楊亮說著,神態像是在單純的分享某件逸事,而渾然不覺內里乾坤:“可他剛謝罪起身,國家接著又將其挽留,并說‘徒增一笑耳,但靜坐不言即可’,于是殿試這才開始。國子監除‘二曹’以外,還有鮑勛、丁儀等人才學頗為了得…”
在承明殿讓曹操出去…楊彪心里閃過種種念頭,最終說起楊亮的來意:“你此次過來,還有什么事要說么?”
他端起桌上老早就倒好的茶水,這才發現那茶水早已變得溫涼,楊彪不動神色,低下眼眸,一口氣啜飲大半。
“喔。”楊亮說的興起,這才想起來意,他看了眼露出一條縫的窗外雪景,隨即收回目光,沉聲道:“是族叔讓侄兒來轉告叔父,太尉公是因陳王事被訓斥,太尉公言稱皇長子既已過繼陳藩,原陳王太子服就不適宜在待在陳國,以免國內不安,又因其父之過,為人子不知規勸,擅擬東宮冠服,合該與其父同罪才是…”
劉虞竟想逼死劉服,這實在出乎楊彪的預料,不過想到今年劉虞對自己咄咄逼人的態勢,一個人在不同位置發生變化也是情有可原的了。只是劉虞為了不讓這件事流露出去,不惜以這樣的手段,更是一改他先前在議論如何處理陳王時強調的寬大,難道說他在這件事中也有所牽涉?只是在聽到皇帝對曹操的敲打后,本來想借此事攻訐劉虞的楊彪忽然止了心思,開始想著如何利用這個時機坐穩承明殿的位置。
雪還在下,風倒是要停了,楊亮不一會從房中走出,在奴仆的帶引下到一邊廂房休息去了,楊彪仍在窗前飲茶,他年紀大了,冬日喝這種熱茶正好。
楊彪一盞一盞的喝著,直到身后不知何時站著法正,這才招呼人坐在楊亮剛才的位置:“我這侄子,你看如何?”
“明公向來知道在下口出無忌,何必為難?”法正笑著說道,但見對方認真的神色,不由住了嘴,勉強開口道:“徒有其表,弘農楊氏子弟,無人能及楊德祖。”
“難為你在后面聽了,一口熱茶都沒給你。”楊彪略嘆了口氣,似乎心里早有這個評語,他重新拿過一只茶碗,為對方倒了茶水。法正是皇帝親自給他安排的長史,楊彪自然知道用意,有些事情大可不用瞞著,方能顯得坦蕩,而楊氏以前與皇帝之間——就缺這種坦蕩。
“都是些閑話罷了,司馬芝在宗正身邊想必聽得也不少。”法正輕聲說道。
楊彪神色不變,只緩緩喝著茶,仿佛這與他并沒有什么關系:“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