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忘恩而報之,是仁;有功必報之,是義也。”禮記郊特性孔穎達疏 皇帝面朝著坡下的萬頃良田沃野,溫暖的陽光灑在他干凈的臉上,看不出半分瑕疵。
他嘴角微微勾起,浮現一絲和煦的笑容,做出一副享受陽光的樣子,這也是皇帝最喜好做的姿態。讓人分辨不出皇帝的情緒是好是壞,那看似溫和的笑容底下,誰也不知道此時暗藏著怎樣的冷冽。
這種壓抑緊張的感覺讓王凌仿佛再度回到了那天在石渠閣,自己還是秘書丞的時候。時任前將軍趙謙與時任太尉馬日聯名劾奏其叔父、前司徒王允,章奏上達,皇帝當時問詢他該如何處置王允時,也是用這樣的語氣叫著王凌的字,語氣隨意,像是隨口問他現在的天氣。
皇帝總是這么的自信從容、萬機在握的樣子,這回的問話看似尋常,實則話中的分量重逾萬鈞,再度讓王凌被壓的喘不過氣來。
他隱約明白皇帝為什么讓明顯會給他帶來掣肘的胡邈來做他的頂頭上司了。
王凌花了將近半年的功夫、費盡心機,才好不容易在皇帝面前塑造出能臣干吏的形象,在朝中有了屬于自己的立身之地。他本以為自己早已逐漸模糊了王允從子的身份,想不到在眾人眼中,自己還是逃不脫一個小王公的稱號,一舉一動,都讓人浮想聯翩。
當初將光耀門楣的希望寄托給他的人正是王允,而如今讓皇帝對他轉變態度的,恐怕還是自家這個性情固執的叔父。
他在謀劃些什么不便告知自己的事或者說是,這種事太過緊要,連自己的侄子都信不過 王凌偷偷咽了口唾沫,只覺得嗓子有些干澀,他仔細回憶了下,坦然答道“有過書信,都是說些家里瑣事,叮囑臣下早春還寒,離天熱還有些時日,應按時添衣。”
皇帝正瞇著眼睛,愜意的曬著早春的陽光,聽見這話,他別過頭去,半是打量半是好笑的看了一眼王凌“王公遠在太原,心里倒是還掛念著你這個晚輩。也不知他的身子如何了,春寒料峭,可別受涼了才是。”
王凌勉強一笑,說道“臣替叔父謝過陛下。”
皇帝一笑說道“這半年來你在長安令任上清理積弊,頗行良政,沒有辜負我對你寄予的厚望,這很好。我曾經見過王公的那幾個兒子,無論是才干還是學識,都不如你出色。太原王氏日后興盛與否,全在于你一人,你可要勉之勵之。”
“陛下”王凌目光霍的一跳,眼中閃過意味不明的神色。
皇帝不等他說話,便已擺了擺手,示意王凌退下了。
王凌退下后,小坡上只剩下皇帝與荀攸、賈詡三人。
“有賴于去年整修了部分溝渠,今年不至于出現春旱。”皇帝像是在嘴里咀嚼著話語,咽下了一番說辭,兀自說道“眼下春耕農忙,不宜徭役,等秋后農閑的時候,記得詔使各郡組織黔首開挖溝渠、修筑堤壩,免得來年春旱。”
這話自然是對平尚書事的荀攸說的,荀攸淡然的應了下來“臣謹諾,回去后便知會中臺,先讓各地檢勘河工,以備不時。”
皇帝表情沒什么變化,田野上緩緩流淌著的小河泛起金色的波光,層層金鱗一時吸引住了皇帝的目光“還有,太學經營科的學生讀了半年的書,也該學以致用了。”
這本是極為平淡的一句話,但學以致用四個字還是引起了荀攸的注意,他忍不住看向皇帝,心里轉過許多念頭。
只見皇帝笑說道“論先后,以知為先;論輕重,以行為重。知行合一,學以致用,這才是圣賢之道。”
皇帝轉而看向荀攸,說道“太學經營科教的都是修建溝渠、農時月令,是最親農重農的一科。今年修筑溝渠的時候,也讓他們親臨當地,一來考察他們是否學有所成;二來讓他們襄助地方。荀君以為如何”
荀攸答道“陛下所言學以致用,深合至理,臣下以為是。”
皇帝點點頭,張口欲言,卻忽然噎住,沒有話說了。
賈詡是個藏得住心思的人,荀攸又是個你不問我便不說的悶性子,本來開朗的皇帝在他們二人身邊,饒是胸中有千言萬語,一時也無從開口。
皇帝索性放眼眺去,淡黃的陽光下,漫無邊際的原野連綿直伸天地交接之處,殘破的黃土道附近到處都是管草蘆荻,在風中沙沙作響,與潺潺流淌著的河水聲相互應和,給人一種茫然寂寥的感覺。
荀攸不由得與賈詡面面相覷,不知道皇帝為何突然做出這樣的神態來。
“河東的情形如何了”皇帝忽然問道。
賈詡忙欠身答道“安靜非常,王文都在河東無論是推行屯田、開辦鹽政,都無不順利。”
“太老實了也不是什么好事。”皇帝邊聽邊搖頭,說道“分明是一伙人心懷不軌,去年還敢明里暗里的妨礙王邑施政,如今卻老實本分,實在讓人起疑。”
“唯。”賈詡說道“臣也是如此以為,早些天已派手下趕赴河東,查探詳情。”
“這一戰能不打最好,但若是打了,就要打個干凈徹底,非得把那些腌污穢全給清除蕩盡不可。”皇帝慢悠悠的說道,忽又看向荀攸“荀君,你以為呢”
荀攸騎在馬上,就在皇帝旁邊,與皇帝錯開半個馬身。他原不贊同皇帝這個釜底抽薪、斬草除根的做法,只是誰讓那些河東豪強肆意妄為、意圖謀反見皇帝決心已定,荀攸本無話講,只是擔心戰事一旦擴大,會引起許多未曾預料到的變故。
“我豈不聞防患于未然者易,除患于已然者難的道理”皇帝笑了笑,臉色卻驟然冷了下來,沉聲說道“但他們自己非要找死,勾結外鎮,這也怪不得我拿他們殺一儆百,借此立威。”
這是皇帝首次表明自己的態度,話語中透露的殺氣讓荀攸等人心神一凜。
皇帝掉轉馬身,正對著荀攸二人說道“如今上黨有張文遠在,早先我已調派北軍千余人予他,待過一兩個月,便再調千人過去,算上他在本地招募的屯兵,有足夠兵馬駐守壺關,可保太行無虞。而并州更有精兵威懾,諒河東那些鼠輩也翻不起什么風浪來。”
“如今只等平準監在河東查探詳況,知悉參與者究竟有誰、欲謀何事。若能將禍患扼殺于未然,那自然不須動兵,若是事不可為,戰端啟釁,我也不懼袁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