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百憂集行 建安元年七月初八。
長安,太學治劇甲院。
烈日當空,將地面的泥土灼烤出蛛網似得裂紋,院子東北角長著一棵高大如傘蓋的棗樹,在這一方小小的角落里投下陰翳,藏在樹蔭里的蟬一刻不停的鼓噪著,讓這個夏天變得悶熱又煩躁。
不遠處飛檐斗閣的群落之間傳來敲擊銅拔的聲音――那是太學上課下課的計時聲,沒過多久,陣陣讀書聲隱約傳來,仿佛隔絕在這一方天地之外。院監鮑初無所事事的仰面躺在另一邊的廡廊下,在木板上鼾聲大作、睡的正香。
蟬聲、鼾聲、鑼聲、讀書聲,兼帶著熾熱得睜不開眼的橙色陽光,蒼翠的樹蔭里藏著的青紅果實,一抬頭便能看見的湛藍天空、以及慢悠悠浮動的白云…在許多年以后都是讓人值得珍惜的回憶。
枝頭夏蟬鼓噪的叫聲突然止歇,四周難得恢復了安靜,只剩下鮑初單調的鼾聲。
游楚推開治劇甲院的木門,一眼就瞧見張既坐在東北角被樹蔭遮蔽的廡廊下,背靠著廊柱,抬頭仰望,手里正拿著一卷書。頭頂的陽光穿過沙沙作響的葉子、在木制地板上投下散碎的金斑,給單調空闊的小院帶來幾分清爽暖意,微風輕輕帶起張既的衣袖發梢,端的是慵懶閑適。坐在對面的賈逵正抬手往兩人的杯子里倒酸梅湯,聽到身后動靜,他回過頭來,向游楚招了招手。
“我就知道你們這里有好喝的!”游楚湊上前來,毫不客氣的將張既的杯子拿來一飲而盡。
“又多一個人來分果飲,早知道我就把門鎖上了。”張既郁悶的說道,卻懶得動上一動。
幾人中間除了那只茶壺與茶杯以外,還有一兩卷書、一只木盤,木盤里面大大小小放著二三十顆洗得干干凈凈的棗,有的是淡青色、果皮緊致,有的是底部泛著鮮艷的紅、還有不少表面出現了許多撐開的裂紋,露出里面發白的果肉。游楚直接忽視了對方的抱怨,脫了鞋走上廡廊,大喇喇的往地板上一坐,伸手將一只最圓最紅的棗抓進嘴里“好吃!你院子里的棗都能挑到宣平學市里去賣了。”
賈逵哈哈大笑“仲允真有陶朱之才,不如你與德容合伙,他來打棗,你去吆喝。”
游楚瞪他一眼,認真的說道“那你做什么?”
賈逵漫不經心的回道“我就在一旁幫你們記賬好了。”
游楚往手心里吐出一枚棗核,往樹下一扔,不滿道“你倒是會討巧。”說著,他見張既杯子里的酸梅湯被自己喝完,又要伸手去拿賈逵的杯子。
賈逵早有防范,一下把杯子搶到手上,低頭抿了一口,看著在一旁張牙舞爪的游楚不免有些好笑。
張既看著兩人孩子氣一樣的行為,無奈的搖了搖頭,把書簡往旁邊一放“誰無討巧之心呢?就說這次臨時選募的捕蝗,不也是如此么?太學這幾日沒少為此事議論。”
賈逵愣怔了一下,旋即一笑,對游楚說道“我去給你拿只干凈杯盞。”
游楚抬頭看著賈逵走進屋內,不明所以,道“怎么了?太學多高門子弟,誰會甘愿跑去鄉野田間督促滅蝗?何況有些人視蝗群為鬼神,就連言語之間都不敢冒犯,哪里會跑去做捕蝗使?此次朝廷征募太學生,議論者多,但響應者寥寥,到頭來投謁愿往的,恐怕還是像我等這般一心做事的多些。”
“你說的有些道理。”賈逵這時從屋內走出來,手上拿著一只杯盞“但有些人偏就是抱著討巧的心思去的。”
他款款坐下,往新杯盞中倒滿了酸梅湯,伸手遞給游楚,順便往正中的堂屋里努了努嘴。
游楚往學子就寢的堂屋看了一眼,立時會意,嬉皮笑臉的神色頓時嚴肅了起來,他又看向仍在另一邊廡廊下睡得正香的院監鮑初,這才低聲說道“這么說,我來時聽到的消息是真的了?傅允也要做捕蝗使?”
傅允是右扶風傅睿的兒子,北地傅氏高門所出,自幼嬌生慣養,生性傲慢,在太學里只與那些同出高門的學子打交道,對張既、賈逵這等出身寒微的,即便同處一室,關系也是平平。游楚最不喜歡這種裝腔作勢的人物,有時過來串門遇見傅允,總要跟他斗幾句嘴,傅允雖然聰慧,但往往不是游楚的對手,經常被氣得臉色漲紅。
所以一旦確認傅允真的要跟他們一起去鄉下冒著炎炎烈日,帶領一眾黎庶走遍阡陌搜捕蝗蟲,還要降尊紆貴的跟那些百姓宣揚蟲本卵生的道理,并破除蝗神迷信。游楚簡直不敢相信自詡矜貴的傅允能做出這種事來,他拿著杯盞,一時竟然震驚到忘記喝了“捕蝗使吃苦受累,一忙就得在鄉間奔波數月,耽誤學業不說,太學最后也只給每人賞七八百錢,別的什么都沒有,他這是圖什么啊?”
“聽說是他家中長輩強令要求的,傅允心里不愿去,又不好違拗長輩之意,這會子正在屋里生悶氣呢,嚴象還在勸他。”張既忍不住瞥了眼屋內,由于參報了捕蝗使的職事,太學特意給了他們一天的假期休息,所以今日他們這些‘捕蝗使’都沒有照常上課。
“嚴象博學、又有膽識,在我輩之中也算佼佼者,何必整日里跟傅允走到一起去?”游楚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為嚴象感到可惜。
“據說兩人自幼相識,關系匪淺,傅允哪怕是搬去了單獨的院舍,也時常過來研討經義。今日心中不忿,索性回來找嚴象傾訴了。”張既淡淡說了句,又壓低了聲音說道“傅允之父官居右扶風,其兄又是吏部尚書、位居中臺,知道的隱秘總比我們這些人要多些。想來這次捕蝗使的前景動人,并沒有旁人所料想的那般苦累無功,所以才讓傅氏也留了心。”
小小的庭院一時靜了下來。
游楚左手端著杯盞,右肘撐著膝蓋、手摸著光滑的下巴,斜著肩想了想,恍然道“原來如此,捕蝗使再如何也是為國家效命,事后少不得會留名陛前――這或許就是最大的好處。只是許多人看不透,又不愿去鄉野受苦,所以多在觀望,如今有了傅允打頭,那些人又嚷著要去了。蘇文師不就在此列么?”
“蘇文師年少時便以才識聞名鄉里,雖然是扶風蘇氏出身,但性情平易,不是傅允等輩可比的。”賈逵插了一句話,拿起一只青棗放嘴邊咬了一小口,待將這一小口棗慢條斯理的咀嚼咽下后,這才繼續說道“早在傅允投謁之前,他就參報了,聽說與他交好的耿季行不愿去,與他意見齟齬,兩人還險些生分了。”
“耿季行功勛舊族之家,看不上這點微末之功實屬尋常,倒是蘇文師,大族出身卻毫無嬌氣,不畏艱難,親赴僻壤,實在讓人敬佩。”張既緩緩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