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雍也 江夏郡,安陸縣。
十一月的天氣里,南方已經漸漸開始變冷了,徐晃到達江夏之后,先是巡視了郡兵、屯田兵,然后再與荊州的地方官員們簡單碰面。
作為皇帝最重用的兩員心腹大將之一,徐晃謹慎克己的性格在士人中間獲得了不少好感。
荊州刺史常洽比呂貢更知道避嫌的道理,他與徐晃也沒有什么‘君臣’之義,即便是徐晃作為鎮南將軍來到荊州、在很長的時間內將要駐守此處,常洽也只是客氣的派了簿曹從事傅群過去迎接。
徐晃身邊的幕僚們都有些不高興,在揚州的時候,上至刺史、下至太守,誰見了徐晃不是畢恭畢敬,如今到荊州感受到了不一樣的待遇,都覺得常洽這是有意怠慢。
“他不便見我,我也不便見他,就是這樣才對。呂貢在揚州那樣待我,真究起來,倒有些過了。”對此,徐晃只是不以為然道。
身邊人這才悻悻作罷。
待到月底的時候,安陸令魏種忽然過來尋他:“風冷天寒,不知軍侯可有空閑,愿隨在下往黃公家中一聚?”
“黃公?”徐晃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對方說的正是前司徒黃琬:“黃公可還康健?”
魏種笑了笑,說道:“黃公自謂終日得閑,身上自然也安靜無事。”
面對邀請,徐晃躊躇再三,最終是選擇去拜會黃琬。因為黃琬似乎想他這里打聽到什么事,而徐晃同樣也是如此。
“久聞將軍之名,奈何鮮有一見,當年在長安時尚且如此,如今不在廟堂,今后要見一場恐怕更難了。”黃琬精神矍鑠的坐在席榻上,伸出雙手烤著炭火,和藹的對徐晃笑笑:“我老了,身子也不比你們帶兵的,這天氣就禁不住,先把火烤上了。”
徐晃離火盆不遠不近的坐著,身子一動不動,一絲不茍的說道:“黃公為國家效力,建勛無數,我來江夏,理當前來拜會。如今還讓黃公托魏令去請,實在是我的罪過了。”
黃琬笑著搖了搖頭,火光將他的面龐照的格外柔和,像個慈祥的老人對晚輩噓寒問暖一般,問了徐晃許多雞毛蒜皮、無足輕重的瑣事,并且向徐晃介紹了身邊除來敏、魏種之外的一個青年:“這是向巨達,曾師從水鏡先生,頗有吏能。”
徐晃沖對方頷首致意。
向朗尚無官職,只能叨陪末座,向徐晃恭敬的行了一禮后,只稍聊幾句,便讓徐晃深切體會到他的博學多知。
只聽向朗提到了荊州的風土人物:“荊楚之地,風俗迥異于中原,其楚風巫蠱盛行,尤其是荊南,最多奇事。”
“哦?”徐晃作出很感興趣的樣子,問道:“愿聞其詳。”
“也就是今年二月的時候。”向朗淡淡笑著,很自然的拋出一個故事:“聽說在武陵郡充縣,有一女子年六十余,死后以杉木斂葬,十四日后,有行人聽到其冢中有呼聲,于是傳告其家,將其發出,乃知其人死而復生。此人至今仍飲食起居、皆與生人無異,親眼見者幾近百人,郡人皆以為異事。”
徐晃微微訝然,道:“這確實是異事,世上怎么會有人死而復生呢?”
“世上有人化蛇,有人產子兩頭共身。人死復蘇,以前也不是沒有過。”來敏忍不住在一旁插話道。
徐晃只略看了對方一眼,簡單說道:“是我寡聞了。”
“世有福禍,必有異象先出。”向朗愣了一下,眼神往黃琬、來敏等人看去,似乎得到授意,輕咳一聲,又繼續說道:“聽說初平年間的時候,長沙桓氏也有人死后棺斂月余,其母聞棺中聲,于是發現其復生…有人為此占卜,將軍知道是什么結果么?”
“荊楚之地,果然頗多奇事啊。”徐晃很明確的不打算接這個話茬,而是說道:“真不知我在荊州的這段時候,不知能否有幾次親力親聞。”
老神在在的黃琬像是忽然來了興趣,問道:“將軍要是親聞此類異事,又將會如何呢?”
“那得先仔細探查一番,看是不是有人故意作怪,倘若有人妄借異事以生是非,就當繩之以國法!”徐晃忽然神色一凜,像是卸下了溫和偽裝,露出了他作為領兵大將的一面。
黃琬沒有再說話了。
這一場私底下的宴請有些不歡而散的意味,但彼此雙方都表現出了足夠的尊重與客套,直到回去后便是另一番模樣:“事情就是如此,我不知黃公喚我是何意,但聽起來,似乎是有些不安分、不甘于閑居的意思。”
“黃公所提的兩件‘人死復生’的異事,是指什么?”陳矯皺著眉,自言自語道:“若是知道當時方士所占的內容,或許就什么都清楚了。”
徐晃麾下的幕僚如陳矯、徐宣等人都是徐州、揚州人,以前很少了解到荊州的瑣聞,此時竟有些一籌莫展。
最后還是徐晃身邊一個前不久剛由呂貢為其推薦的年輕掾吏、名叫步騭的為他出了一個主意:“君侯何不尋一個通曉荊州故事的本地士人來問一問?最好是來自荊南,當年親歷過此事的。”
徐晃也覺得這是個辦法,他說道:“本來長沙桓階是最合適的,初平年間,似乎就是他族中有人死而復生…奈何他很早以前就征入尚書臺為郎,現在也一時難覓人選…對了。”他當即喚來手下都尉、南陽人呂常,吩咐他四處打聽。
很快呂常便找來了兩個人,一個叫潘濬,一個叫廖立,都是武陵人。
徐晃知道這是呂常在變相的向他推薦,正好自己來荊州后確實需要幾個熟悉當地的佐吏,便也不說破,大方的給了對方這個情面。在故作好奇的問起死而復生這件事后,兩人很快就有了答案。
還是白衣的廖立年紀輕輕,頗有些傲氣,端起架子不肯先說。
而潘濬卻不在意這些,他頗有條理的說道:“當初桓氏子的事流傳甚廣,因為是長沙有名的大族,我等曾也前往拜會。記得當時有術士為此卜算,得‘至陰為陽,下人為上’之論,因隨后這許多年無有應驗,便不被人所熟知了。”
“至陰為陽,下人為上…”徐晃輕聲道。
“下人,就是庶士。”廖立似乎找到了表現的機會,語出驚人的說道:“鑒前代故事,有此等異兆,要么會有易代,要么便是庶士當國。”
“放肆。”陳矯喝道:“你竟敢如此狂妄!”
“二位先下去吧。”徐晃也是不悅的皺了皺眉,卻伸手攔住了還欲再說的韋康、徐宣等人,命人將潘濬等請下去了。
“這個廖公淵太無禮了。”見二人離開,陳矯仍有些不平,對方人微言輕,可以隨便說話,但徐晃是什么身份,亂聽亂說,可是會出大事的!
“庶士…”徐晃倒是無暇去管廖立,只是細想著,說:“朝中諸公,想來也只有他算得上庶士了…”
在黃琬家中,來敏與他一前一后的在院中走著,被免官之后,黃琬的身體日漸消瘦,但眉宇間的精氣神還在,似乎有著某種信念還強撐著他這副年已六旬的軀體。
“徐晃不過行伍出身、老革而已,明公何必親自見他?要想問什么,由在下代勞不就可以了么?”來敏想到徐晃客套有余而恭敬不足的樣子,略有些不滿,這也是地位上的懸殊而造成的心理落差。
黃琬瞇著眼,緩緩走在廡廊下,輕聲道:“你知道徐公明為何會調來荊州?”
“難道不是外間所議論的那樣…”來敏疑惑道,這些時日他沒少聽說皇帝疑心徐晃在東南手握重兵,越權干涉地方,所以皇帝才分走了徐晃部分兵權交給張繡,另外將其調到荊州來。
“當然不是。”黃琬肯定的說:“天子最會識人用人、也最會容人。徐晃是天子一手從行伍之列提拔出來的,論及在心中的地位,即便是張遼恐怕也不如他,單憑幾句話就能讓君臣離心,想都不要想。”
來敏愣了一瞬,隨即又言道:“既然這不是天子本意,那將徐晃調來又是為什么呢?江東山越已粗略平定,交趾也不需再增兵,荊州可沒有用兵的地方。”
“徐晃當初駐兵江東,是為的什么?”黃琬忽然問道。
來敏不假思索的說道:“自然是山越作亂、盜賊為患,亟需重兵剿除了。”
“喔。”黃琬淡淡的應了一聲,又立即將問題拋了回去:“那徐晃這次來荊州又是為什么?”
來敏悚然,背后冷汗瞬間冒了出來。
“你也不用怕。”看到來敏臉色慘白,像是嚇著了,黃琬笑著安慰道:“也不一定是沖著誰來的,荊南那邊還有五溪蠻、再往西南,還有南中蠻…蠻夷桀驁難服,以天子的志向,在羌人、匈奴之間推行頗有成效的漢化之策,來日必將推之四海。徐晃收服山越有功,之所以來荊州,私下或許帶著制服諸蠻的詔令。”
來敏道:“既然如此,那為何徐晃、沮雋二人各自立功,封賞卻厚此薄彼呢?”
黃琬輕松的神色這時有些凝重,似乎有些拿不準,卻又更像是不敢相信:“可能不單是要借此試徐晃的心,更是在試我們,或許老夫不該這么莽撞的去見他…眼下徐晃對天子有赤誠之心,足以擔任所托的任何大事…那么…”
“明公?”來敏看到黃琬陷入沉思,不禁催問道。
黃琬慢慢回過神來:“喔,你替我去尋一下魏種,有些事情我還得問問他。”
“謹喏。”來敏心里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道:“是關于塢堡莊園的事?”
黃琬看了他一眼,緩慢而又堅定的點了點頭。
魏種是曹操在兗州一手舉薦的孝廉,曾跟隨在對方左右,征戰各地,可謂是親信。當曹操入長安擔任衛將軍以后,中間不知遇到什么變故,魏種被排除在曹操的核心圈子之外,遠遠地安排到江夏擔任縣令。
雖然是曹操的人,但幾次接觸下來,黃琬知道對方其實是心向著兗州、潁川那一系人馬的。也正是因為太過偏心,為私人的利益考慮,這才觸及了曹操的逆鱗,被貶斥在外。
魏種心傲,自負才干,在曹操身邊見識廣闊后,更不愿在這里蹉跎一生。他很快尋上了黃琬,雙方禮尚往來,江夏黃氏主動支持安陸縣的工作,如實呈報名下塢堡、莊園以及奴婢的數量。
雖然這種關切到自身利益的事情即便是有黃琬帶頭,也僅僅只是鼓動了少部分豪強大家,但魏種個人經此一遭,在江夏、甚至是荊州的名頭逐漸響亮了起來。
時間很快來到建安七年,經過數月的籌備與統計,皇帝便不待地方有所反應,才一開春,便頒布了數道詔書。
其中一份詔書就是陳述塢壁的存在不合時宜,司隸、冀州要為天下先,率先廢除境內塢堡、取締私兵部曲,敢有違抗者,一律視為蓄意謀反作亂。這其中,去年地方清查塢壁數量規模時有瞞報虛報的,將處以重罪。
雖然這道詔書僅僅只是針對司隸與冀州,但誰都知道這跟當年的河東一樣,旦有成效便會推及天下。到時候所有人安身立命的保障都會蕩然無存,在一些人眼里,這簡直是要天下大亂了!
來不及考慮朝廷禁絕塢壁的決心與魄力以及如何應對,另一份詔書剛一出來便讓人開始手忙腳亂了起來。
那道詔書卻是有鑒于朝廷昔年法令松弛,地方上富商大賈、豪強高門都追求奢侈,衣食住行比擬王侯,就連墓葬的規制都十分僭越。所以朝廷重申尊卑之義,限期整改,八月之后,朝廷就會派出繡衣使者與各州刺史一同巡查違制情況,
詔書初下,議論者有之,反對者有之,更多地則是忙著通知家里拆除違制的瓦當、影壁、閥閱,當然其中存在著心懷僥幸者,也存在著不少敢于鋌而走險、放棄朝議的…
建安七年五月,河間、巨鹿等郡有豪民造反。
與此同時,遠在南方的荊州,武陵蠻也開始隱隱有些不安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