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三年十月廿日。
東郡,聊城。
秋雨過后,河北很快進入了干燥悶熱的天氣,溝壑里的積水開始變淺,土地重新變得凝實堅硬。經歷風吹雨打、又被暴曬后的枯草灌木終于混跡在塵土里。
皇帝的軍陣中開始擊起鼓來,就像一陣滾雷自天際落在平地炸響。五色五方旗、旌旗、號旗、南北軍各部的旗幟隨之陸續舉起,遠望如祥云彩霓。這片云霓之下,烏壓壓一群整齊的隊列正慢慢向前移動著,轟然整齊的腳步聲像是同一個巨人發出來的。
在大軍的最前排,依次排列著披堅執銳的虎賁軍、中壘營,他們牢牢保護著中間的射聲營,就如同步兵營與輔兵營在后面保護皇帝。羽林騎夾輔在右,長水、屯騎營護衛在左,他們呈方形的陣勢,普通簡單,卻大巧若拙,讓對面的袁軍無不警惕。
“看來彼天子遇戰生怯。”袁紹看著對面大營中屬于天子本人的大纛信幡不動如松,開口笑道:“本就兵少,卻還要分出一部護衛御駕,何其不智!”
將軍文丑咧嘴一笑,正要上前請令,一時卻被郭圖攔住:“明公,如今是聚兵而戰,間道侵襲,是兵家大忌。”
袁紹收起了笑,點頭說道:“正是此理!文丑、韓莒,爾等領兵五萬出營接戰。早先顏良之敗,是失于預料,如今是兩軍合戰,勝負全憑彼此實力,再無伎倆可想!爾等切莫辜負我意。”
被點了名的將領齊聲應諾,立即帶領部眾列陣而出。
前鋒將軍文丑、屯騎校尉韓莒、別部司馬何茂所部是袁紹麾下最精銳的部眾,約有兩萬出頭,其余的皆為普通士卒。這一點從他們身上雜亂的甲衣就能看出來,那些百戰精銳多數都是堅甲,手持長矛盾牌,腰間插著刀劍。而那些普通士卒則大多穿著一件皮甲,或者身穿戎服布衣,與對面的南北軍相比實在簡陋至極。
兩支勁旅東西相對,密集的人馬步出營寨后如鷹隼一樣展開雙翼,如潮的人海黑壓壓蓋住了踐踏出土層的地面。在文丑的對面,精銳整肅的步騎就像一座不可跨越的山岳,橫亙在西邊,成為對面營中皇帝身前最堅實的屏障。
海浪與礁石砰然沖擊,喊殺聲隨之而來,風聲中四處傳著士卒的嘶吼與刀劍砍擊的聲音。那澎湃的廝殺就在眼前,但被堅實的步騎牢牢壓住,反而襯得后方的大營中安靜如尋常。
皇帝攜著一眾人等走出營帳,感受著殘酷的戰爭離他如此之近、卻又永遠靠不近身前的奇妙情緒。他看見吳匡與另一位輔兵校尉正在營地里調度輔兵接下大軍出營后留下的防守空白,就使人將他們二人叫了過來。
吳匡穿著件校尉的制式明光鎧,甲裙長度及膝。他是大將軍何進在時就從軍入伍的老將了,鬢發間已經是白多黑少了。另一位輔兵校尉也是同樣,二人雖是南北軍將校,但輔兵在禁軍的作用只是修筑工事等,很少有人將彼等與南北軍對上號。如今被皇帝喚住,兩人既驚且喜,走至近前抱拳行禮。
皇帝看了眼身邊左右護翼著的許褚、張橫等殿前虎賁、羽林郎,寬慰似得對這些沒機會上陣的人說道:“如今正是勝負決戰的關頭,爾等這些日修筑營寨,輪防值守,論述勛勞,不比旁人上陣殺敵的要少。”
籠絡人心一向是皇帝最得心應手的事,幾句話下來,吳匡二人很快感動之色溢于言表,即便無緣參戰,但有皇帝這句承諾也就心滿意足了。
跟南軍的輔兵校尉比起來,吳匡尤為得意,因為皇帝在剛才的一番垂詢慰藉中主要是在與他說話,話里還提到他當初在弘農交出叛軍這樣微薄的軍功、以及他的兒子與侄子。
吳懿、吳班二人在益州歸復之事上出過一點力,被敕拜為郎中,算是步入仕途,然而聲名尚未更進一步,卻不知怎的被皇帝熟知,在他嘴中很自然的就說了出來:“你家子侄俱是英豪,如今留守長安,不得隨軍東征,倒是可惜了。”
“這、陛下雖移駕關東,然宮闕不可不守。”吳匡吞了口口水,小心措辭道:“光祿勛本有護衛宮掖之責,此番東征,雖有衛士、郎衛隨軍,但仍要留下一干人馬戍守未央。吳匡等人雖然不肖,但也知謙讓之義,何況光祿勛指名輪值…”
話里話外盡在述說吳懿等人堅守職責、不爭搶功勛的忠義,又解釋了光祿勛如此安排、吳懿等人不便脫離值守的緣由。
皇帝依稀記得吳匡不是那種說話面面俱到的人,聽了對方的回答,他多少有些奇怪。但這份回應卻又是他預料之中的事,皇帝沒有多做表示,只道:“便如爾等輔兵,論述功勛,不單以是否殺敵為論。二袁滅后,宮中府中一應人等,俱有封賞。”
吳匡唯唯應下,心中竊喜,皇帝對吳氏的印象出奇的好,這讓吳匡驚喜之余,更堅定了打算讓吳氏自立自強的想法。
皇帝見著吳匡走遠,忽然對身邊人說道:“看來長安預防齊備,我似乎不用太過關切了。”
“一切皆為得天助力。”荀攸立即接口道:“朝廷忠臣良將無數,譬如山水取用不竭,即便東征調發大半精銳,也足以制御外寇。”
“留守朝廷的那些人里,能用的太多了。”皇帝遙望廝殺一片的軍陣,聲音平靜,他轉過身,帶著荀攸、賈詡等寥寥數人登上搭好的臺子上,站在這個高臺上,他可以放眼眺望不遠處的戰事。
許褚等一干殿前郎與其余臣子留在臺下,不多時,步兵校尉趙云也帶了一隊人過來守護。
“舅父雖然不懂兵法,但勝在穩慎謙和,有他坐鎮,我不怕關中會生亂子。”皇帝看著眼前的戰事,口中卻說著千里之外的敵情:“至于進取圖勝,那就得看皇甫嵩、鐘繇他們的本事。”
荀攸語氣從容:“所以,諸公的奏疏…”
皇帝聚精會神的盯看著戰局,口中不假思索的反問道:“彼等又沒有將舅父抬進承明殿秉政,只不過共薦舅父以衛將軍參議軍事,這算什么違制?”
長安那些人對于這件事的分寸拿捏得極好,既不過分觸怒皇帝,又能達到目的,議事程序正當,也拿不住明顯的尾巴。皇帝本只想借董承一個人觀察所有人的反應,要說借此敲打,卻是還不至于。
“事急從權,若是留守諸公什么都不做,只待詔書令下,那才是失職大罪。如今,臣只見到諸公面對局勢,不計私利的大義與擔當,”黃門侍郎來敏在一旁理所應當的為桓典等人做辯護。
皇帝扭頭看了來敏一眼,似乎是在訝異屬于心腹近侍的黃門侍郎里怎么會有來敏:“你似乎有話要進陳?”
來敏沒有捕捉到荀攸暗示的目光,自顧自的說道:“臣素聞朝中諸事,皆由司空趙公署理,太尉不過附名而已。近來又多聞其失德之舉,惹長安民怨,豈能擔當重任?而況當日太尉摔印而走,怨恨形于色,如此下去,難保不會旁生枝節。故臣以為,不妨以衛將軍主持大局,其身為貴戚,德齒俱尊,足可堪任…”
他尚未說完,營前軍陣忽然傳來轟的一聲吶喊,眾人放眼望去,只見中壘營等步卒弓兵守御原處與敵人僵持,左右兩翼長水、羽林等騎兵則如兩把尖刀往敵軍腰腹處殺去。
荀攸立即打斷道:“茲事體大,如今萬事皆要以‘穩’為主,太尉之事無關大局,還請陛下三思。”
皇帝擺了擺手,似若無意的說道:“荀君多慮了,我的初衷沒有變。舅父體弱,名義上主持雍涼軍事就很好,具體用兵的事就交由皇甫嵩。至于太尉仍要秉政承明殿,到底也是我的丈人、舅氏,我不能厚此薄彼。”
“何謂‘厚此薄彼’?”黃門侍郎種輯不太滿意的說道:“臣只聽說國家無私事。”
種輯的脾性與種拂、種邵是一樣的倔強耿直,這在外間看來似乎是河南種氏的家風,但這種性格往往具有迷惑性,讓人覺得他說的每句話都是發自赤誠。
皇帝不易察覺的蹙了蹙眉,忽然笑道:“種郎點醒我了,賞功罰過,才是為政之道。”
話已說到這里,皇帝仍不愿在來敏、種輯的攛掇下給予王斌更大的職權,或是嚴懲董承。但種輯仍要強諫到底,不依不饒的說道:“可太尉心有怨氣,若是仍由二者分掌軍政,或生齟齬,豈是一個‘穩’字計?”
“大敵當前,還敢因私廢公,只為門戶私計,你是瞧不起太尉、司空、還是衛將軍的品性?”皇帝忽然呵斥道,王斌有趙溫、楊琦、桓典、司馬防等一干在長安的實權人物支持,若說還防不住董承耍伎倆,那真是笑話。
可有些人偏是想把王斌拉到一邊陣營中,關東的種輯、荊州的來敏,眼下也就荀氏鎮靜高出一著。
種輯與來敏被嚇了一跳,皇帝那幾句話仿佛是在當面指責他們,這下就連種輯都不敢隨意說話,低著頭唯唯諾諾,忐忑惶恐。
皇帝看他這樣,就知道種輯的說話‘耿介’與楊琦完全是不一樣的,他心中更是不屑,揮手將這些黃門侍郎、侍中趕了下去,臺上只留下荀攸、賈詡兩個人。
荀攸在心底略嘆一聲,卻并不因此改轍主張,而是比種輯等人說話更有余地:“種輯所言不無道理,趙司空夾在中間,確實為難,楊侍中、桓中丞等人過于剛直,有失柔和。以董公的性情,這幾人共處朝堂,不得不先為豫防。”
皇帝對荀攸的意見永遠是重視的,他認真的點了點頭,當著對方的面說道:“這話極是,如今尚書臺正缺一個仆射,須得是溫和有德才,能服于眾者。”
一直在全神貫注的觀察著眼前戰事的賈詡總算移開了目光,像是對這件事很感興趣:“臣有一個人選。”
“喔?”皇帝挑眉看著他,問道:“各部尚書大多為新晉,得是外人才好。”
“東平相荀彧。”賈詡說完這話讓荀攸心頭一跳。
皇帝恍然笑道:“我記得他,此人在雒陽時,曾為守宮令,為孝懷皇帝掌管筆墨,也教過我習字。其人確實堪稱君子,在兗州助曹操經營地方、軍務,也大有稱道之處。就讓他做尚書仆射,詔書即下,不能耽誤。”
荀攸下意識的拒絕道:“非臣謙抑,而是如此是否…”
“并不唐突。”皇帝打斷了他的話,鼓勵的說道:“我早聽聞此人聲名,只惜無緣一見,如此甚好,先讓他去長安處理事務,讓我看看其人究竟如何。等大軍凱旋之時,我再好好見他。”說完,他又道:“我知道曹操視其為臂膀,但荀彧畢竟不是他的私人。”
荀攸沒話說了,他本就知道皇帝有調任荀彧的想法,遲遲未動,是看在戰事不明,不想因為調離曹操親信而過度刺激到對方。如今淮南勝訊連連,袁譚敗退青州,就連眼前,長水騎與羽林騎也已經擊潰了文丑所率的騎兵,中壘、射聲等營也開始傳呼而進。
此消彼長,皇帝少了很多顧忌,調開荀彧也是應有之意了,只是不知道皇帝在調走之余,會將誰安插在曹操身邊呢?
“前將軍一到沛國,郭奉孝就給他出了不少計策。”皇帝忽然夸贊道:“先是虛張聲勢,打著前將軍的名號,詐稱領兵三萬入徐,嚇得袁譚棄瑯邪而走。而后又說降泰山群盜,既解決曹操側翼之憂,又襲擾濟南,讓袁譚支絀。”
“此人有大才,朱公本只是坐鎮沛國,居中調度而已,郭奉孝卻能不動一兵一卒,起數萬兵馬之效用。就連曹操都為他幾次上疏表功,我看,就讓他去曹操帳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