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房宮賦 未央宮,鴛鸞殿。
伏壽正靠在席榻上午睡,一頭青絲綰成尋常樣式的墮馬髻,上頭簡單的插著一根銀制的步搖,身上罩著件薄如蟬翼的素紗襌衣,手中持著一柄圓如滿月的素絹宮扇。與一般的宮扇所不同的是,這柄宮扇扇面素白,其上看似隨意的畫著幾筆蘭草,右上角依稀寫著幾行小字。鄒氏離得遠了,一時難以辨清,也無暇辨清,她氣沖沖的走到伏壽跟前,將食盒往桌案上一放——
“怎么了這是?”伏壽立時被驚醒,動作自然的將這柄特殊的宮扇往胸口收了收,一手持著扇柄、另一手勾著扇面頂端的邊緣處。她一瞧見桌案上的食盒,心里便有數了:“陛下定然是乏累了,不想動用,索性交由我們進用了吧。”
趙采女幾次眼神示意都不頂用,鄒氏仍要訴苦道:“才不是為的這個——”
“怎么了?有吃的?”鄒氏的話立時被人打斷,只見外頭衣袂翩翩,如旋風般飛進來一名年輕采女,淡掃蛾眉、眼波流轉,雖容色不如鄒氏嬌艷,卻比鄒氏多了幾分俏麗。她幾步來到伏壽跟前,馬馬虎虎行禮過后,便著急的往桌上看去。
“讓你給我扇風的時候不見蹤影,偏就這時候耳聰目明。”伏壽盯了馮方女一眼,半邊笑靨在素白的宮扇下隱約可見。
馮方女是司隸人,與鄒氏一同采選入宮,天性嬌憨,幸而是留在伏壽這里,不然若是在董皇后或是宋貴人處,指不定是一場雞飛狗跳:“貴人,廊下有塊蔭處,又遮陰又清靜——”
鄒氏被對方這么一打岔,也沒有繼續向伏壽抱怨的心思,報復性的打岔道:“那不是你常躲懶的地方么?”
“什么啊——”馮方女有些不好意思的捏了捏手絹,一邊瞥向伏壽,不好意思的說道:“我那是、那是…”
鄒氏與馮方女情誼深厚,誓如姊妹,此時余光瞥見伏壽正含著笑、一副看熱鬧的神態,心里更想著拿對方來逗樂:“那是什么?”
“要你管!”馮方女氣急敗壞,拿手絹往對方肩上拍了一下,動作輕盈得卻像是在試圖撲一只落在肩頭的蝴蝶。
伏壽在一邊樂呵呵的笑著,不去做任何干涉,馮方女的性子她不是管不了,而是不想管。畢竟這世上有太多壓抑天性、維持端莊嫻靜的年輕女子了,少她一個馮方女,又如何?
趙采女一絲不茍的坐在身旁,面容平靜,那兩人的嬉笑打鬧似乎與她無關,她忍不住看向斜靠榻上的伏壽,目光中帶著一股說不清的擔憂。如今董皇后安坐中宮、地位穩固,皇帝又甚少偏愛鴛鸞殿,伏壽再如此甘于平淡,以后該如何是好?
伏壽卻是趁此悄悄露出一邊扇面,低頭審視著扇面上的詩與畫,眼底滿是柔情。
那扇面上的字端正而不失流暢,風骨而不失瀟灑,瘦勁爽利、筆鋒如剪蘭修竹,倒是與畫上纖細的蘭草相得益彰。
這種‘瘦筋’的獨特字體,全天下只有一個人會寫。
掖庭,椒房殿。
長御驅退旁人,獨自走進殿內,將剛才的見聞簡要轉述給了董皇后。
董皇后剛洗完了頭發,空氣中還殘留著皂莢的清香與氤氳的水汽,她握著半干的頭發,任由長御用葛布擦拭著:“陛下心里比誰都憂慮,我等將心意示到了便好,雨落之前,不用再去煩擾了。”
“謹諾。”長御答應一聲,繼續低頭幫對方擦拭著頭發。
“你說你遇見伏壽身邊的采女,那宋都身邊的郭氏呢?”董皇后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忽然問道。
長御將葛布放在一邊,伸手拿起一只梳子,搖頭道:“這倒未曾見到,或許是早來過了,又或許是還在后頭。”
“國家一入宮我便派你去了,除了伏壽事先備好了,否則豈能還有快過你的?不過那個郭氏也是有智計的,不該想不到…”董皇后知道宋都前段時間因為說了不該說的話,被皇帝訓斥了一番。她不免想起宋都的小女兒脾氣,心里頓時明白了幾分:“她還這么不知事。”
“宋貴人不知事,可伏貴人卻知事得很。”長御想起今天見到的鄒氏,對方出色的容貌就連她這個女子看了都妒忌,更何況是皇帝?伏壽特意派這么個人跟著趙采女給皇帝送膳食,安的什么心,不用說也知道。
董皇后聽了原委后,卻不想以往那么急迫,而是神色平淡的看著鏡子里的人,那人面如銀盤,發絲如墨,目光深邃而悠長:“她若真能讓陛下動心,如何不是好事一件?”
雨是在當天半夜里下的,先是天空中隱隱傳來一聲悶響,而后便四處同時響起了沙沙的雨聲。這雨絲太輕柔了、雨聲太細微了,若是不加留意,任誰也不會發現夜間驟涼的天氣全是因為這場淅淅瀝瀝的微雨。濃濃的夜幕中吹著微風,帶著一絲塵土的氣息,那沙沙的雨聲仿佛讓人置身于春夜里的蠶室、成千上萬條蠶不停的咀嚼著桑葉。
這像是一個錯覺,可伴隨著四周隱隱約約、竭力壓制的歡呼聲,卻由不得不信——是真的下雨了。
皇帝從枕上驚醒,臉上由衷的流露出喜色,他忙披了件單衣,命人推開殿門,走到檐下。庭間的天氣十分涼爽,仿佛讓人一下子從夏天來到秋天,皇帝伸手在檐下接了幾滴雨在掌心,那久違的觸感讓他愈加喜悅:“好、好!”
“快去命人看好天池盆,明日報我水深。”皇帝一手攏了攏衣領,另一手仍伸出去接著雨點。
天池盆是古代測量降雨量的圓形容器,各級官府皆備此物,用以預測旱澇,未央宮中也常備此物,是由一整塊巨石雕琢而成,從孝武皇帝時便流傳至今。
穆順笑著說道:“謹諾!”他故意表現出慎重的樣子,對身旁的中黃門催促著,以配合皇帝的情緒:“快、快去盯著天池盆!”
這是場難得的驟雨,雨絲細小,而且說停就停。穆順仰頭看著天穹之上漆黑如墨的烏云,偶爾從縫隙里露出一鉤弦月,向意猶未盡的皇帝勸說道:“陛下,奴婢看這云越堆越厚、風也未停,看樣子明早還要下大雨。這晚間風寒,等雨落也不急于一時,不妨先歇了吧!”
“好!”皇帝仰著臉,半年來重若千鈞壓在他肩頭的擔子一時盡然松懈了,他如釋重負的笑著、樂著,任由雨水順著手腕流入袖中。這場雨仿佛沖掉了皇帝面上成熟的偽裝,難得露出了這年紀的少年該有的欣悅模樣:“下吧,痛痛快快下吧!”
“陛下是天子,天帝感召,豈敢不下?這回一定要下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