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書·自序 九江,阜陵。
廬江太守劉勛如何也沒想到自己會錯信孫策兩次。
第一次是在得聞孫策揮兵秣陵,軟禁袁后,派來秦松、陳端等文士巧舌如簧,將此事解釋成袁有意獨立江東,被孫策及時拿下。為了證明這個說法的正確性,秦松等人還代孫策送來了從袁家中繳獲的大量財物,又對劉勛百般奉承,劉勛財令智昏,居然很快相信了孫策的說辭。
劉勛當時也不忘袁術的托付,在搞清楚丹陽的原委后,火速命孫策渡江,北上廣陵,趁虛進入徐州。孫策口口聲聲說是奉命行事,其實在渡江一半突然轉道歷陽。歷陽本是袁術布置防范江東的前沿,卻在主將劉勛的疏忽下全線崩潰。而再一次錯信則是孫策在突襲歷陽后再派人來,說他早已反正,而劉勛在袁術麾下頗有聲望,若是能與他合作,當能一呼百應,建立殊功。
作為孫策謀主、同時也是此行說客的秦松當時是這樣說的:“將軍乃高皇帝沛國鄉人,雄杰遠邁江東,袁術無能,不得大用之,今又豈能亡于此?不若與我家將軍投效朝廷,共同反正,念國家寬仁博愛,殊榮不難!將軍試見鎮東將軍曹操,彼昨日為諸侯,今日為漢臣,重用一方,朝廷豈有疑者!”
而在這個時候,甘寧、黃祖等人進攻廬江,奪下皖縣的消息也隨之傳來。皖縣是劉勛的大本營,此處失守意味著他全軍家小、糧草輜重盡皆淪落敵手!
秦松知道這個消息后,趁熱打鐵道:“皖縣失守,將軍若仍要報效袁術,則應火速提兵,西進舒縣。可一旦如此,我家將軍必會銜尾追擊,不使將軍有任何從容休憩之暇。袁術未亡,而將軍先敗,那時將軍若要歸順朝廷,可比不上現在了!”
對于秦松的說法,劉勛深以為然,他胸無干才,卻知道天命不在袁氏。本來袁術在徐州大敗一場后,應對徐晃的攻勢就已捉襟見肘,壽春城岌岌可危,如今就連孫策也反了。孫策一反,江東亦失,甘寧、黃祖等偏師又步步緊逼,袁術腹背受敵,再無一尺一寸可以騰挪之地。劉勛本想著袁術再不濟也能退兵江東,與朝廷劃江而治,隔江靜觀河北戰事。可現在連這一絲妄想都破滅了,此時不反,更待何時?
劉勛是袁術身邊的老人了,在袁術年輕時就跟著他牽鷹放犬,入淮南以后更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廬江太守的位置。現在他手下兵、民等部眾共二萬余,坐擁強兵,又能憑借自己的影響力招徠一批袁術部將,朝廷不會不用他。更何況自己也是曹操的舊交,曹操此刻是主持青徐軍事的鎮東將軍,備受信賴,自己以后與曹操多走近,不愁權勢旁落。
他的算盤打得極好,甚至當即同意了秦松的建議,將要扯起反正旗號,與孫策合兵共擊壽春,甚至為此讓出了歷陽以北的重鎮阜陵。
誰知道這又是一個騙局。
天完全黑了之后,劉勛帶著千余殘兵退到了一處低地,他騎著一匹白嘴的黃鬃馬,馬的頸項上沾滿了黑紅色的血污,坐騎的臀部上海插著箭矢。他左右親隨差不多在斷后的途中死傷殆盡了,只剩他一群敗軍像無頭蒼蠅似得往西逃去。
趁著淡薄的暮色,劉勛的眼前似乎是一片深黑的草地,隱約與墨藍的天空連成一片。他驅騎往前趕去,卻嘩啦一聲落在水里。
“這不是路,是河!”
“不是河!是湖!”有人在一旁驚呼道。
眾人不受約束,百來個人摔進湖中去后,沉靜的湖水頓時喧騰擁擠起來。湖畔倒也不深,眾人也沒走太遠,水連馬肚子都沒有淹到,只是很多人前仆后繼的擠在一起,把好不容易有點陣列的隊伍又攪亂了。
劉勛的馬本已受傷,一路狂奔下來早已疲弱不堪,在水中踩踏之下,馬蹄深陷淤泥中,幾乎站立不穩。劉勛趕忙拉緊韁繩,驅使著坐騎回到岸上,一邊吩咐人兩邊探路,看看能不能繞過這個湖,一邊努力睜大眼睛向西望去,只見天空與地面的邊界往兩旁延展,模模糊糊似乎沒有盡頭。這湖似乎也太大了點,劉勛心中腹誹道,不像是一般的湖澤,難不成還是——
“將軍,他們追來了!”有人驚叫道。
眾人早已是驚弓之鳥,要么一哄而散,要么當即跪在冰冷的水里口頭求饒。劉勛穿著華麗的甲胄,在追兵的火光中格外顯眼,他驚怒交加,一想到自己有今日皆是拜孫策所賜,他目視火光,不顧眼睛刺痛暈眩,在哪里放聲大喊道:“孫策!孫策!”
“孫將軍的名字,也是你能喊的?”一個粗豪的聲音在黑暗處響起。
“孫伯符小人!”劉勛自知難以獲免,便鼓起余勇,張口罵道:“本與我約好共同舉兵反正,他又何故謀我!卑劣之徒,必有天收之!”
那粗豪的聲音又從另外一個地方響起,顯然是在劉勛說話的功夫移動到了另一處:“所謂兵不厭詐,你是袁術忠犬,未嘗一敗便說要降,誰肯信你!倘若有詐,豈不是我等無謀?雖是以此計賺你,但焉知你是否抱有那等心思。”
“你、你…”劉勛被對方的強詞奪理氣得語塞,手指暗處,氣憤難平。
可他這次循著聲音所指的暗處卻沒有人,而是在他身體另一側的暗處突然再次響起那道飄忽不定的粗豪聲:“在找你爺爺么!”
從黑暗中突然跳出一員身材粗壯的武將,他猛地彈跳,一刀將劉勛從馬上劈落下來。
劉勛的肩膀被劈開,但他的甲胄卻保了他最后一口氣,他倒在地上,下半身浸在冰冷的湖水里,寒冷刺骨的湖水讓他的思緒在最后一刻保持了清醒。他看著那員大漢像熊一樣走過來,用盡最后一絲氣力發問道:“為…什么?”
是啊,為什么孫策不肯與他一同反正,明明他二人聯手,能讓淮南戰事更輕易更快捷的結束,可為什么孫策要算計他?非要將他置之死地不可?
這員大漢雖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他作為隨孫策下江東的舊部,也多少明白劉勛與孫策二人早年間的恩怨:“廬江太守?你以為這個位置是你應得的么?”
劉勛死前終于明白了,當年袁術為了消磨孫策的銳氣、敗壞對方聲名,慫恿他去攻打廬江,并許下重諾,要將廬江太守授予這個年僅二十出頭的青年。可最后孫策出生入死,冒著得罪前廬江太守陸康等士人、以及損兵折將的風險好不容易拿下廬江,可袁術又突然食言而肥,將到手的廬江轉頭就給了更親近信任的劉勛。
他們兩人之間雖然沒有太多交集,但這梁子卻是在不經意間就結下來了。
劉勛沒有想到孫策就將這件事記恨那么久,對方以豪義慷慨聞名江淮,怎么淮南之戰的要緊關頭,作這等氣狹的事呢?
這是劉勛在面前的刀光落下來之前最后的一個疑惑。
“潘都伯,都已收拾好了!”
這員大漢正低下身將劉勛的頭割下,用著粗豪的嗓子得意道:“我說什么來著?別看我等只有一百人,只要聲勢足夠,這群驚弓之鳥,嚇都能把他們嚇死!”
此人正是潘璋,出身微賤但胸有大志,雖然只是一介百夫長,但眼光獨到,甚有膽魄。在孫策麾下諸軍畏懼黑夜不敢追擊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不肯聽命回營,帶人脫離隊伍對劉勛窮追不舍。如今功夫不負有心人,他果然斬殺了劉勛,奪得了頭等大功,可潘璋仍不滿足,對人下令道:“快去打火照照,看有沒有遺落什么財物,咱們追來的急,他營中有什么財物全都給別人搶走了,這回可要都賺回來!。”
“喏!”
潘璋在湖邊搜刮一陣后,立即休整一夜,第二天天還沒亮就趕回阜陵,正好遇上準備動身開拔的孫策。孫策本以為他們是昨日混亂當中的逃兵,沒想到竟是孤軍追討劉勛,斬獲歸來的勇士。他最喜歡的就是這樣智勇雙全的人物,當即對潘璋大肆贊揚,命他為別部司馬,調入自己帳下聽用。
在消滅掉此間最大的勢力以后,孫策不敢再做停留,當即在呂范的建議下北上趕往合肥:“甘寧、黃祖等軍已進兵居巢、舒縣,不日將北上六安、蓼縣,廬江已是彼等囊中之物,將軍何故引兵合流,委居下首?”
孫策明白呂范的意思,眼下最要緊的是壽春,反正歸順的大功他已經獨享,只要將廬江讓給甘寧,再圖九江,這軍功不說第一、第二,他孫策好歹也有了立身的資本。
“伯符于今用計攻殺劉勛,日后曹操若是知曉內中詳情…伯符可得萬分小心了。”呂范在馬上提醒道。
“曹操多的是故友,既分了敵我,我為何殺不得?再者說,袁紹、張邈、陳宮都是他的故友,他又饒過誰?”孫策嗤之以鼻,他與呂范其實都明白,劉勛并不是因為早年得罪過孫策才被謀算致死,而是出于另外更重要的因由:“此事公瑾在信中已有計較,今后少不得要與彼等撕扯不休,如今淮南正處大戰,還講什么和氣?”
于是孫策也不用下級的身份向甘寧等軍通報事宜,僅僅只是將劉旭授首的消息傳了過去,便與甘寧等兵馬默契的分道揚鑣,各自北上。至于甘寧抵達六安后得知蓼縣等沿淮之地早已被徐晃各個擊破,自己除了得到劉勛囤積在皖縣的軍實并沒有得到實際的戰功,不知會不會氣惱不已。
在建安三年十一月初,孫策前鋒終于順利拿下合肥,此城是壽春南部最后的重鎮,有不少袁術麾下將領在暫時擊退徐晃后,將家小從壽春轉運南下,安置于合肥城中,他們本以為這樣可以逃過壽春的戰火,沒想到后方卻被孫策一舉拿下。
攻破合肥城的當日,孫策忽然記起一事,連忙拉過呂范,在他身邊耳語道:“據聞城中多有袁軍家小,你且速去打聽,不得使彼等受驚。尤其是將軍橋蕤的家屬,我昔日托身袁術麾下時,橋公于我多有恩遇,此恩不得不報。”
“喔?”呂范記得這個事,當時不單是橋蕤,就連袁術麾下大將張勛都敬服孫策,將他當子侄看待。而說起家眷,呂范又提醒道:“聽說橋公家有二女,皆傾國之色,彈唱歌舞、吟詩品賦,無所不通。伯符至今未娶,既是故人之女,何不結兩家恩好?”
孫策猶豫了一下,遲疑道:“這恐怕不妥,世人豈不要說我乘人之危?”
“他們那里懂得伯符恩連義結之心?”呂范為自己這隨口說出的主意越想越滿意,往深處想去,這不單單是一個收納美人的小事。他一邊擺手吩咐人帶領兵馬保護袁術部將家眷,一邊諄諄說道:“伯符莫非忘了周郎之言?此戰反正已是大功,再得廬江、九江等二郡尺寸之地不可謂之功,渡江進軍后,當以安集人心為要。如今袁術敗亡在即,麾下人心惶惶不安,就連劉勛都有了歸順之意,何況是他人?此時袁術部將家眷泰半皆在城中,正是伯符安撫人心,收集殘部的大好時機。”
周瑜計慮長遠,在勸降孫策之后還寫過一封信來,信中只讓他做兩件事,一是設法殺劉勛,不讓其有投降反正、與孫策爭風頭的機會;二是憑靠自己曾在袁術麾下的任事的經歷與關系,迅速接管袁術死后遺留的政治遺產。這兩件事都是最重要的,以至于孫策必須要放棄攻打壽春城以及俘獲袁術的機會,將其讓給徐晃。
孫策本已意動,在親眼見到橋式二女的蓋世姿色之后,更是驚嘆不絕:“想不到橋公家中竟有此絕色!實在妙極,正好是姐妹二人,公瑾又與我視若手足,我與其各得其一,不失為一段佳話!”
呂范就在當場,覺得有些不妥,但又覺得周瑜以后眼見要飛黃騰達,用這種方式籠絡對方,也不失為一道妙招。至于可能有的麻煩,他也好心對孫策提了:“周郎已是公主婿,如今公主脾性不知。不妨先送往周郎做女婢使喚,是否為妾,還是全看周郎如何自處。”
孫策高興的擺了擺手,他連戰連勝,又得此絕色,正志得意滿,哪里還聽得進呂范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