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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事終有定

  “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故上下能相親也。”

  曾幾何時,黃琬認為他要比同列的士孫瑞等人更貼近皇帝的施政理念,他甚至能夠很快忖度出皇帝的心意,并作出相應的舉措。他曾一度認為自己的存在對于皇帝而言很重要,因為他有足夠的能力和經驗輔佐皇帝決策,也能借助自己的名望維系多方關系、調節利益,緩解過激的改革。

  甚至于,黃琬可以在皇帝想到但一時沒有去做、或者顧忌到種種因由的時候主動去做,比如私自派人游說益州、荊州歸附。可直到現在黃琬才如夢驚醒,皇帝通過他的手掀起了案檢民戶、整肅吏治的序幕,阻礙了關西士人起復的勢頭、再度離散了彼等與董氏的關系。等做完了這一切后,局勢變化,皇帝又開始毫不在乎的拋棄了他。

  究其原因,不是黃琬不夠重要,而是他將自己弄得太重要了。

  皇帝不會容忍朝中某種勢力的過分龐大,關西士人一旦有復起、與董氏聯合的苗頭,皇帝就借黃琬的手給其一擊黃琬阻擊政敵,風頭正盛、又對朝廷新政不肯出力,自然要遭到驅逐。

  在病榻上,黃琬一邊在想皇帝究竟是什么時候決定要罷黜他、卻一直利用他至今,一邊總結教訓,對自家人黃射諄諄教誨:“老夫如今既已難保,可我江夏黃氏不能沒有后繼者!爾父雖為二千石,但已年邁,無有再進之資今后光耀我家,還是得看你的。你凡事都需謹記,不可強自出頭,更不可自作聰明!”

  江夏黃氏傳承已久,無數分支散布在荊州諸郡,譬如南陽黃氏,其較杰出的有在鎮南將軍徐晃麾下的中郎將黃忠、庲降都督孫策麾下的校尉黃蓋。但是南陽黃氏早已疏遠,彼此之間有沒有恩情、利益上的牽連,并不足以成為黃琬寄付的依托。

  “明公,事情真已不可收拾了么?”黃射陡然被托付重任,心里既激動又惶恐,雖然兩人相處的時日不多,但黃琬始終是他身后遮蔽風雨的大樹,如今大樹將枯,自己尚未成長,如之奈何!

  “快去替我擬奏疏吧。”黃琬似不欲多言,這其中不單是有皇帝、關西士人的表態,更有荀氏在暗中推波助瀾。現在想起,若不是他前段時間為了迫使荀氏與他站隊諫阻整肅吏治的政策、罷黜了郭貢,自己哪里會吃到這種苦果。

  “謹喏。”黃射應了一聲,為黃琬掖好被子,正準備下去,忽的又似想起什么,轉身問道:“來君他們會怎么樣?”

  黃琬怔怔的望著屋梁走神,聞言輕嘆道:“只要我走了,他們就不會有事的。”

  跟對待楊琦的辭呈不同的是,皇帝幾乎是絲毫挽留都沒有的就準許了黃琬的乞骸骨。

  正式蒞任的中書令賈詡親自代擬詔書,鄭重其事的宣稱司徒、錄尚書事黃琬公忠體國,乃漢室再興的功臣。前些年為了光復漢室、配合朝廷在私下里的一些舉動雖然有失體統,但姑念其心可嘉,于今也不予追究,只讓黃琬解除職務回江夏頤養天年。

  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里,楊琦、黃琬等舊臣接連退出朝堂,皇帝不滿于現行的宰相團隊,有意重建一個行之有效、銳意進取的中樞的決心不言自明。

  黃琬被罷黜后,其司徒的位置就空了出來,馬上就要到正旦,諸類大禮不能缺了三公。所以皇帝沒有拖延,很快就徑直決定下了新任司徒的人選由光祿勛楊彪繼任。

  其實早在楊琦離開時便與楊彪透過底,會通過各種代價為楊氏再換來一個三公的位置,其中就包括這一次對黃琬的作壁上觀。這是一次與皇帝的交易,如今策書既下,楊彪按照慣例辭讓后卻仍不愿從命,堅持要將司徒的位置讓給左馮翊種拂。

  種拂是河南種氏出身,其父種暠在孝桓皇帝時擔任司徒,其本人也于初平元年代替荀爽為司空,后因地震被免,從九卿轉任郡守。種拂在任上頗有能名,早些年也是被皇帝看重的能臣,只是朝中一直沒有位置留出來給他,導致種拂蹉跎了不少歲月。

  諸人本以為楊彪這是例行的辭讓,誰知楊彪態度堅決,竟像是非要把司徒讓給種拂不可。按理說,種拂有家世、有名望,曾經又做過三公,要繼任司徒倒說得過去,可這樣做對楊彪又有什么好處呢?

  聰慧如楊修也不甚明了,在一個秋風蕭瑟的晚上,他在書房里問起了這件事:“種公資望雖然足夠,可與我等并不算親近,阿翁如今將三公之位相讓,果真是件好事么?”

  “人老了,在乎的只有生前名與身后事。”楊彪斜靠著憑幾,抬了抬手,示意對方入座。桌案上散亂的放著幾卷,他近來對道家學說頗感興趣,大有出塵絕世之意:“年輕時立下的壯志宏愿,如今誰還能秉持如一呢?世態會變,人心也會變,記得當年在雒陽,我第一次見到袁本初兄弟,其二人是何等躊躇滿志?可隨后呢?卻還不是”

  見對方似乎把話題越說越遠、有些漫無邊際了,楊修忙止道:“阿翁!”他伸手開始將桌案上的道家典籍收攏了過來,一卷一卷的收拾整理:“何必做這等垂暮之言?如今正是明天子在位,天下有識之士大有可為的時候。”

  “這么說我還正當時。”楊彪咕噥了一句,似乎覺得有些好笑。

  他似乎因最近跌宕的局勢有感而發,但眉宇間仍是精神抖擻、充滿信心。

  楊修手上拿著書卷,一時沒有說話,他似乎在憑借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去思索父親固執的辭讓司徒的深意,得到司徒這個位置能帶來好處,那么推掉這個位置也該給人帶來好處才對。而種拂身上有什么價值呢?其人年歲擺在那里,一腔血氣不如當年,注定在朝中是充當花瓶的角色。那么是看中了河南種氏?

  他腦海里一時間閃過黃門侍郎種輯、陳國相種邵等種氏子弟的名字,似乎有所得。

  “種穎伯老了。”楊彪看到兒子認真思索的樣子,不禁露出欣慰的神情,他溫聲說道:“聽說他雙眼翳得連案牘都看不清,每每處理公務都是由郡丞、主簿從旁輔佐。他身體也不好,每天卻還要在飯后到城中街巷里走動巡視,案檢戶口的事更讓他病了一場,太醫院已經派人去過幾次左馮翊了你說他若非無所求,這把年紀了,何必還呆在左馮翊的位置上呢?”

  “難道是不放心家中子弟?”說完這話,就連楊修自己也不信。

  “一個黃門侍郎、一個陳國相,種家人都是那幅仗義持正、又忠君愛民的秉性,他還有什么不放心的?”楊彪哂道,他伸手欲拿茶壺為自己倒茶,卻被楊修卷放在一邊,動作熟練的沏上了茶水,楊彪眼底流露出慈愛:“你可還記得右扶風傅睿?他是為的什么而自行請辭的?”

  “傅公是為了其子、吏部尚書傅巽。”這是才不久前發生的事,楊修一五一十的說道:“吏部掌考課功過,世上卻沒有兒子考校父親功過的道理,所以傅公為了不失禮,同時也是為了讓其”說到這里,楊修忽然愣住了,他立即放下了茶壺,像是明白了什么似得說道:“難不成種公也是同樣?為了陳相?”

  “父子并列二千石”楊彪低聲笑了,從桌案上拿過一只茶碗,慢條斯理的湊到嘴邊小口啜了起來:“好歹也是曾做過三公的人,如今要他以與兒子等同的身份致仕,縱然是再如何秉正,心里也不會樂意吧?”

  楊彪對人心洞察的很透徹,正如他一開始所說,人老了就會在乎生前名與身后事,種拂如今仍舊強撐著在二千石的左馮翊任上,就是在試圖熬一個能讓他晉升的機會。試看當時董承官居太尉,多少人說起居位不正、要皇帝將其罷黜讓賢,這背后就沒少出現種拂的呼聲與期待。

  “如今阿翁正好是給了他所需要的,那種公最后又會回阿翁什么呢?”楊修心里想著,種邵、種輯等人都是年紀輕輕,就被皇帝授予了重任,可見是彼等都是簡在帝心、或是皇帝因為以種拂的品性能力,卻長期得不到一個三公的補償。

  “不需要回報什么。”楊彪仿佛一眼看穿了對方心中所想,慢慢的放下茶碗,眼神中流露著幾分告誡:“楊氏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從來不是靠別人的回報。”

  “唯。”楊修略低了低頭,像是很勉強的認同了對方的說法,他還是忍不住可惜道:“可是用一個司徒來換一份恩情,這未免有些太大了。”

  “種穎伯不會在這個位置上待太久的。”自己這兒子雖然聰明卻在某些事情上非常偏執,見他還是想不通,楊彪只得深深的看了楊修一眼,輕吁了口氣:“我適才已經說了,他從里到外都老了,我將司徒這個位置讓給他,就是遂他余生夙愿,好早些回鄉養老。其若是識趣,用不了多久,司徒的位置還會在還給我。”

  其實這里還有一層楊彪沒有說出來,那就是他不想在這個時候接手黃琬留下的位置,光是案檢戶口一事,黃琬就被弄得灰頭土臉,里外都不討好。楊彪擔心自己也會遇到這樣的困境,所以思量著將好處暫時讓給對他而言沒有威脅的種拂。待緩過一陣時間、最晚過年以后,事情降溫,新年又有新的事做,那時皇帝縱然將事委托給他,楊彪也可以從容應對。

  當然,楊彪所考慮的這些最終還得看皇帝愿不愿意配合,等到他幾番固辭之后,未央宮沉默了一陣,或許是尋不到其他更合適的人物、或許是尊重了楊彪的選擇,皇帝派人向左馮翊種拂下了策書。

  種拂等這一刻已等了很久,稍作推辭,他便欣然從命,一身的病痛也不是那么的難以忍受了。他乘坐公車從左馮翊來到長安,一躍而成為大漢朝廷地位最顯赫的幾個人物之一。

  此時離年末還有一個月不到,在凌凌飛雪之中,司徒種拂、司空趙溫、太尉朱儁三人順利完成了建安六年的正旦大朝。

  這一年的正旦大朝總結了過去一年的成績,又再度重申了農桑、水利、與案檢戶口的重要性,跟去年相比起來并沒有什么新奇的地方。可完成了正旦大朝這一重要典禮,對種拂來說便像是給他的仕途畫上了最后一個句號,他的精神很快就垮了下去,在未央宮前殿的臺階上與楊彪相會時,他更是聲音都沒什么中氣了:“同是為國大臣,就此事而言,老夫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那就不用多言,一切都是穎伯你應得的。”楊彪站在料峭的寒風中笑著說道,四周的殿閣檐角仍掛著正旦朝賀留下的紅絹,在鉛灰色的天空下成為難得的一抹亮彩。

  “王子師失于傲,馬翁叔失于愚,士孫君榮失于疏,黃子琰失于強。”種拂似乎并不畏懼著輕微冷冽的寒風,哪怕他的身子正不受控制的發抖,他一字一句的說道:“前車覆,后車戒啊。但愿你以后不會有所失,這便是我新年對你的祝愿了。”

  “多謝。”楊彪低聲道,他側過了身,為對方遮擋了不少寒風。

  “我吹不得風了。”種拂話是這么說,腳步卻生了根似得仍站在原地:“正旦休沐的時候也不知養不養的好,倘若最后還是養不好”他的話語微弱,未盡之意很快消散在寒風里。

  楊彪抬起頭與種拂對視了一眼,然后兩人都再沒有說話,各自離去了。

  很快,受了寒風的種拂回去后便告了病,一直到陽春三月,才幾次上書讓皇帝同意讓他乞骸骨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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