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作 涿郡,臨鄉。
樹影搖曳,弦月高懸,山中浮起淡淡的霧氣,在月光下呈現乳白色,像是在山中傾瀉了牛乳、又像是博山爐裊裊燃起的煙,寧靜的夜晚如夢似幻,混淆了現實與夢境。
“你不到長安看看,又怎可斷言漢室傾頹、不堪扶持呢?”昏黃燭光下,溫恕穿著一身整齊正規的朝服,梁冠玄袍、銀印青綬,像是隨時準備出門辦公、上朝覲見。
這個話題父子二人曾談論過數次,溫恢再說道:“可是阿翁在雒陽也侍奉過孝靈皇帝…”
溫恕的目光滿是慈愛,他靜靜看著兒子,輕聲教導:“漢室延續四百載,必然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有一絲希望,就不能輕易言棄。”
窗外傳來‘啪、啪’的聲音,院中植的竹子正隨夜風敲打著窗欞。
“…天子與你也是一般年紀,他能將朝廷恢復到此等地步,實屬不易,你又何必將前人為政之失遷于當今天子一人身上?”
‘啪、啪、啪’,竹梢擊打窗欞愈發的急切了,細長枝葉印在窗紙上、像是橫生出來的鬼手。眼前的景物一時都模糊了幾分,少年忘了當時是如何回復的,只記得忠心的蒼頭連滾帶爬的從外間跑進來,倉皇的叫道:
“府君快走!公孫瓚派人來殺府君了!”
外間隱約有粗暴的吵鬧聲、馬匹撞破院門、踏在石板路上的聲音,火光隱隱照亮門窗。
“我是大漢的涿郡太守,豈能畏死潛逃!公孫殘暴,要殺就殺好了,我不信他會有好下場!”
“阿翁!阿翁!”少年連呼不止,被人攔腰抱住,速度極快的往后門退去。
在火光中、喊殺聲里,那聲疾呼仿若重錘擂在少年心里——
“記得我囑咐你的話,要到長安去!”
“阿翁!”黑暗中,溫恢猛地翻身坐起,原來剛才所經歷的一切都是重溫的夢境,一覺醒來,夢中的人與喊殺聲皆消弭不見。
四周靜悄悄的仿佛只能聽到自己砰然有力的心跳聲,以及遠處山中隱約的蛙唱蟲鳴。那殘忍血腥的場景雖是夢境,但那凄厲的喊叫聲、四處飛濺的鮮血、映紅半邊夜空的火光,還有那一隊面容猙獰的騎兵,無不清清楚楚的告訴他,這正是發生在幾日前的真實記憶。
這是溫恢在臨鄉侯盧氏家中避難第七天了,臨鄉有貞侯盧植受封的二千戶食邑,自他病故以后,封地便自動交由長子繼承。雖然實封有二千戶,但臨鄉并不算大,尤其是自從劉虞改任并州,許多遷來的百姓擔心日子在公孫瓚的治下會不好過,紛紛遷走,此地人口便愈加稀少,真正的食邑其實只有幾百戶而已。
溫恕在世時曾對罹病的盧植頗有照顧,還動過讓溫恢拜師門下的念頭、可惜因盧植病重而不能成行。這次遇難,溫恕預知已得罪了公孫瓚,自身難保,但自己的獨子卻不容有失,便想到盧植與公孫瓚的師生之誼,特意讓溫恢到臨鄉暫時避難,等風頭過去了,再設法回并州。
盧植秉持‘儉德’,家宅不廣,這幾日都是年僅十一歲的盧毓陪著溫恢一起同吃同住。
溫恢轉過頭瞧著盧毓睡夢中的臉龐,在透過窗紙的月光下呈現出孩童獨有的飽滿與白嫩。對方與自己一樣,都是父母雙亡,可這幾天卻都是他來安慰自己,一個人成長起來只需要一個夜晚、一場變故,年少天真的孩童就會自覺的長大。溫恢心里逐漸冷靜了下來,開始坐在床上胡亂想著,又忍不住推開窗子,讓月光痛痛快快的如流水般傾瀉進來。
‘長安真是的一個好去處么?’
溫恢看著美麗的夜色,不禁想起了父子之間最后說的那番話,再過幾個月他就要十六歲了。男子十五志于學,又是出身豪強之家,他早已有了自己的想法。跟老一輩的人比起來,漢室亡與不亡,對他來說并無太大的執念、也沒有一種撫危柱傾的責任感與使命感。
長輩們心心念念的光輝歲月、太平時日他都未曾經歷過,溫恢只知道漢室早已僨壞,與其守著一棟破房子修修補補,倒不如推倒重來。年輕人永遠是銳意進取、開拓有沖勁的,溫恢的這番理念在溫恕看來完全就是悖逆,父子兩人沒少為了此事鬧不愉快。
如今父親不在了,自己真的要去長安,為一個重病沉疴的‘老人’奉獻一生么?
想來也只有如此了。
沉睡中的盧毓忽然不情愿的嘟起小嘴,嘴里含糊的說了句什么,又揮手在面前驅趕了一陣,翻過身去睡了。
溫恢抿唇一笑,這是外間的蚊蟲被他放了進來,擾人清夢了。他正要站到窗邊去拿掛在檐下的青蒿與艾草驅蚊、順便闔上窗子時,目光在無意間往外瞥了一眼,臉上的笑容頓時隱去了。
臨鄉侯宅院雖在山中、卻也是個簡單的塢堡形式,溫恢住在山坡上的房中,居高臨下,看見遠處隱約跑來一匹快馬,徑直在院落前的望樓在匆匆停下。有護院持著火把迎了上去,幾人說了幾句后,便腳步匆忙的往院中而來,盧植的長子、現任臨鄉侯盧顯與弟弟盧績兩人也被驚動,在庭下披衣相見。
“孫君夤夜造訪,不知所為何事?”盧顯命人奉上茶水后便將閑人驅散,徒留了盧績、溫恢等人。
來的正是一身輕裝的弱冠青年,名叫孫禮,字德達,涿郡容城人。他與溫恢相識,見到溫恢后,立即上前說道:“賊人害了溫府君,更要加害與你。公孫紀以為你藏匿于我處,昨日下午便派了輕騎過來,如今我家已經不安全了,所以特來知會你一聲,怕是要辜負府君的托付,不能護送你西去長安了。”
溫恢其實并未沮喪多少,他父親生前曾隱隱向他透露過幾分,孫禮是涿郡有名的義士,溫恕特意讓溫恢前去接觸,就是為了引人注目,從而為自己托庇于盧氏家中打掩護。
如今自己連累到了對方,讓大致知情的溫恢好生過意不去,而在孫禮看來,溫恢這副黯然的神情卻更像是對命運的茫然無措,他不由寬慰道:“郎君毋庸擔憂,溫府君待涿郡有恩,我始終念著他這份情。縱然是一時離不得涿郡,我也要護你平安。”
“為今之計,還是先設法請出尊先君的遺體,將其暫且安葬。”盧顯皺了皺眉,開口說道。
一邊的盧績是個沒主意的,蒼白著臉坐于一旁,只顧得唯唯諾諾。
而就在商議之際,一個奴仆倉皇的闖了進來,著急的說道:“山、山下來了好多騎兵!”
“怎么可能!”孫禮被眾人注視著,霍然起身,驚怒道:“我這一路分明掩藏好了行跡,斷然不會有人尾隨,這片刻的功夫,我如何會不知后方動靜?”
“阿翁在世時,常說孫君是燕趙難得的義士,小子自然是信服不疑的。”溫恢很快斂了神色,解釋說道:“只是這行人馬來的太蹊蹺,若非尾隨而至,想必就是公孫紀另外派來的。”
“公孫瓚還敢來欺侮我等?”盧績不敢置信的說道,他父親是海內名儒,又是公孫瓚的恩師,公孫瓚再如何殘忍暴虐、殺害郡守,也不至于瘋狂到冒犯師門。
盧顯暗悔自己居然下意識的懷疑起了對方,此時忙道:“是這個道理,我等先去看看,好做防備。”
孫禮這才氣平了些,與盧顯、溫恢等人登上高處往下俯瞰。
那是一隊星火飛馳的騎兵,人喊馬嘶,走到近前絲毫不在乎任何蔭蔽,大張旗鼓的往這方院落中策馬奔來。連月光也照不進的深黑樹林中隱隱約約,傳來幾聲粗壯的疾呼。
“都給我趕快些!這里頭的人,一個不留!”
“諾!”一陣整齊劃一的應命,驚得蛙不再唱、宿鳥飛逃。
溫恢瞧著遠處的動靜,瘦削的身子不由一陣發抖,他緊緊把著欄桿,耳畔似乎清晰的聽到對方的聲音。
“記著了,咱們是易京來的白馬義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