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禹貢 初平四年夏,五月初七。
北海國,都昌縣。
青州的夏天比關中來的還要熱情澎湃,仿佛只是一覺醒來,昨夜的料峭春雨便無影無蹤。這些時日一直離不開身的輕裘夾袍再也穿不住,人們紛紛換上了輕便的衣裳,開始迎接夏天。
河岸上的綠色仿佛一瞬間青綠起來,大片大片的草地、楊柳樹將河岸染成了一襲織錦綠絨般的地衣。
若不是那從河面上吹拂而來的濕潤暖風,呂布還會以為關東關西兩處的夏天都跟家鄉五原郡的一樣熾熱干燥,沒想到卻是別有一番味道。
這么說起來,他已經很久沒有回去了。
在濰河河畔,一處殘破的道路邊上佇立著一支衣甲不整的隊伍,人數大約有一兩百人。一個身材魁梧、濃眉大眼的將軍如山似得一動不動的坐在馬背上,他正是朝廷新拜的安漢將軍、守北海相呂布。此時的呂布正觸景生情,思念早已離去的故鄉,而他對面的那一員文士此時的感情與呂布類似,不過他是即將要離開哺育他的青州故土,遠行千里前往長安。
此人便是朝廷詔拜的新任議郎孔融,其少有才氣、名重一時,曾因直言忤逆董卓,故而被貶到黃巾賊寇最為熾盛的北海為相。孔融到郡以后,收容士民,起兵講武,很是勵精圖治了一番,結果因為不善軍事而被黃巾所敗,只好帶殘兵退保朱虛縣。
雖然孔融領兵不行,但他在聚集流民、更修城邑、建立學校、舉薦賢士等方面的成績做得非常突出,頗受北海士民愛戴,被尊稱為‘孔北海’。但是好景不長,今年年初的時候,接連遭到公孫瓚、曹操挫敗的青州黃巾在本土死灰復燃,寇略諸縣。孔融領兵迎擊,結果被賊首管亥所敗,困守于都昌。
就在管亥兵臨城下,孔融等人束手無策、亟待求援之際,新上任的北海相呂布帶領精兵突然從賊軍背后殺到,不僅擊退了管亥,解決了北海之圍、而且還挽救了孔融等人的性命、更重要的是,呂布這個新北海相因此迅速俘獲了北海國士民之心,得到了百姓的擁戴。
這讓本想尋義士去求外援的孔融在大松一口氣的同時,既是感激、又是感慨。
看著眼前威風凜凜的猛將,孔融五味雜陳,心里感激的是呂布出手相助,感慨的卻是飽受戰亂的北海看似終于迎來一位熟悉軍事的長官了。使北海安定一直以來都是孔融心中所愿,如今有了呂布在此,以對方當日在城下所表現的武勇,解決北海賊患也不是難事自當為北海還復太平。
“將軍奉詔前行,積年蛾賊,一朝顯戮,此乃將軍之功。忠義所感,百姓無不傾心,老夫也是感佩至極。”說著,孔融便向呂布行禮答謝。
呂布立即翻身下馬,一手牽著韁繩,一手緊緊的扶住孔融,意氣風發的說道:“我既已授職北海,安定諸縣,自然是我分內之事,孔公何須多禮!”
孔融點點頭,雖然呂布曾經有背主求榮、舍身投靠董卓的劣跡,但呂布好歹在最后迷途知返,與王允合謀誅董,如今對他又有救命之恩。是故哪怕他心里再不齒呂布的本性,此時還是得假以辭色,不過語氣里仍不可避免的帶了些指教的姿態:“北海久經患難,百姓疲敝,望將軍修武備戰之余,多庇生民,施以德教。尤其是要戮力奮進,勤勞王事。”
“喏、喏。”呂布有些不耐,漫不經心的敷衍道:“時候不早,還請孔公盡早上路吧。如今管亥雖然為我所敗,但手下亦有不少賊眾仍隨其游離縣邑,若是天晚了趕不到劇縣,夜宿在外可就麻煩了。”
孔融心里苦笑,看來呂布即便曾經做過主簿一類的文事,但骨子里還是個猛士武夫,對治民之事仍不太上心,自己盼著他能施政寬惠,無異于緣木求魚。
只求對方能保境安民就好了,至于民事,孔融心里想著,抬眼看向呂布身后的那一員文士,呂布身邊有董昭這樣的能吏在,想必也不是什么問題。
“既然如此,那老夫便不再久留。”孔融簡單的告辭之后,便轉身走進備好的馬車。
在隊伍將行之前,呂布忽然上前,在隊伍即將離去之時,伸手拉住了隨行的一人,語氣認真的說道:“子義,你當真不留下?”
這一路上負責隨行護衛孔融的隊伍是由呂布調撥的兩百來名北海郡兵,盡皆衣甲不整、老弱混雜。雖然這有部分原因是因為呂布不愿意派遣精銳護送,但孔融對自己手下這些郡兵的德行知根知底,也不好多說什么,索性他除了書以外別無他財,不怕賊人惦記。
在隊伍的前頭,立著一匹特別高大、鬃毛和尾巴都修剪的十分整齊的駿馬,馬渾身深灰,帶著白色的花斑。呂布伸手拉住、并出言挽留的,正是如今騎在它身上的年輕騎士。
那騎士是個英氣非凡的漢子,年紀約在二十六七,寬背窄腰,顴骨隆起,高鼻、深眼、濃眉,有著青州人獨有的硬朗強干。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凝視前方,似乎正在專注的思考問題。
他就是在青州頗為有名的東萊太史慈,曾經因所供職的郡府與州府發生齟齬,于是領命前往雒陽攔截先行向朝廷告狀的州吏,成功毀掉章奏,做到了自己與舉薦他的郡守之間的‘君臣之義,然后潛逃遼東。孔融授職北海期間,感于太史慈的義名,時常對太史慈的老母進行接濟贍養。
這一次孔融被管亥所困,太史慈為母報恩,特意前來相助。當他以精妙的箭法懾服賊眾、趁機脫逃去尋劉備援軍的時候,正好在路上遇見呂布的軍隊。呂布得知太史慈智勇雙全的壯舉之后,大為嘆服,當即命太史慈為先鋒,擊敗管亥。
自從張遼、高順不在身邊,呂布這才明白手下沒有一個能獨當一面的大將是多么的不便,雖然他手下也有魏續、宋憲、侯成這樣的騎將,可都是勇武有余、智略不足;即便是他在同鄉張楊的支持下,在河內招募了郝萌、曹性等將,統統加起來也難望其項背。
恐怕只有張遼、高順兩人才能與之相提并論了。
呂布見太史慈沉默不語,還以為對方是在猶豫,他接著說道:“青州雖地狹民疲,賊匪成群,但建功立業卻在須臾之間,正是大有可為之處。子義一身膽略,徒然西去長安,也只是空耗時日而已,又不能博得功名,何苦來哉?不然留下助我弭平蛾賊,這也算是你為家鄉父老盡一份力。”
他從功、利、義等各方面出發來勸太史慈留下,一番口舌可謂是費盡心思,可太史慈雖然有所動容,卻始終不移其志:“慈乃東萊之鄙人,承蒙府君厚愛,托以大任。只是孔北海贍養家母、于我有恩在先;此行我又受過家母囑托,也曾當面應承過,要護送孔北海安然入京。如今若是為了府君而辜負承諾、失信于人,豈不是令天下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