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以民為根,民以谷為命,命盡則根拔,根拔則本顛,此最國家之毒憂。”四民月令 長安城外周遭曠野,四面皆為平地,間或起伏些坡度不大的丘陵,唯獨東面隆起塬地,雖都不算太高,卻也連綿成片。其中最為著名的,便是霸陵原。
從宣平門出發,信馬由韁小半個時辰即可到達霸陵原上。
若是冬季來此,觸目所及必是一片肅殺蕭瑟,但此時已是春暖人間,光禿禿的枝干上漸漸生發嫩芽,土地濕潤,候鳥飛還。
皇帝等一行人微服策馬,馳騁原上,在一處坡上方才緩緩馳行。從坡上往下望去,只見阡陌縱橫,溝渠河流蜿蜒其間,大塊大塊的方形農田拼接成一片沃野,這片沃野一直延伸到天邊,仿佛沒有盡頭似得。
這是霸陵附近開墾的民屯,此時正處于春耕,肥沃的土地被人從深處翻了出來,裸露在地面。清風拂面,空氣中似乎帶著泥土和青草的香氣。
“今年的春天來得晚了,也不知會不會耽誤農時。”皇帝身著青色袍服,騎在一匹黃驃馬上,居高臨下的看著地里扶犁趕牛的屯戶。
幾百名由羽林、虎賁等郎官微服組成的護衛四散分布在山坡下,這陣勢猶如豪強高門子弟出行,尋常人見了紛紛自覺退避。
京兆尹崔烈聞言說道“這些年天時變幻,難尋軌跡,與舊歷屢屢相違,農夫常受此困。幸而憑借溫寒、時節,尚可推測農時,方不至于貽誤耕種。”
“天道深遠,時節變幻,殊為難測,只是苦了下民啊。”皇帝喟然嘆道。
漢末的小冰河期導致天氣無常、時歷不準,不僅使作物減產、難以生長,而且還貽誤了百姓播種收獲的農時。譬如以往二月便是大地回春的時候,如今卻依然是一片寒徹。
“舊歷與天時相違,理應更推步弦、望朔晦,重造新歷,以利萬民。”崔烈雙眼渾濁,帶有白翳,是一個干瘦佝僂的老人,太長的年歲在他的臉頰、眼角留下了深深的刻痕。
他奉承道“前太史令王立推算日食,貽誤時辰,不堪受命。陛下將其免去,詔命靈臺重訂歷法,正是利民之策,無須年歲,便可惠及天下。”
在罷黜王立之后,皇帝將太史令屬下專司日月變化、星歷風氣的靈立出來,設靈臺令,秩六百石。與其丞、待詔數人專門負責觀察天文星象,修正歷法、節氣。而太史令從此只負責修史等事,不再干預天時的測算。
更正歷法是一個費時費力的大工程,至少要好幾年才能見到成效。雖然對于長遠的節氣變化規律尚無跡可尋,但對于短期內的天氣如何,承襲家學父業,善于天文、歷算之術的新任靈臺令劉琬倒是算得十分精準。
就好比前些日子皇帝帶百官出城籍田,就是挑中了劉琬敬獻的日子。
接連幾天連綿細雨偏就在那天滴雨未下,不僅如此,就連陰沉沉的天氣也因為太陽的出現而變得溫暖明亮。這讓當時的許多人嘖嘖稱奇,為劉琬預測近日氣象的能力表示嘆服,都說劉琬深得其父劉瑜真傳。
除此之外,更多人還將皇帝第一次親耕,便讓多日陰沉的天空轉為云開日出、惠風和暢的景象視為某種天意的昭示。有關少年君主天命所歸的流言與說辭,正隨著這一次皇帝挑中了劉琬準確預測的時日親耕,而如春風般悄然傳遍關中各地。
“是啊。”皇帝想起了那天親耕時的天氣與劉琬所推測的分毫不差,不由得說道“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若是年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就好了。”
崔烈看著皇帝,忽然進言道“稟陛下,老臣從弟念及年歲不稔,曾于家中編撰一書,名曰四民月令,若蒙不嫌,老臣愿為奉上,以教四民。”
四民月令 皇帝有些訝然的看向崔烈,這可是上承汜勝之書、下啟齊民要術的經典農書,書中記載了東漢末年地主莊園一年例行農事活動與農業運作,可謂是最符合當下這個時代農業規律的教科書。
當初皇帝開經營科,正是要培養一批知曉農時與農業運作的人才,所以給其欽定的教材都是汜勝之書與夏小正這類農書,他雖然知曉四民月令的重要性,但一直未能在石渠閣的秘府藏書中尋到完整版,沒想到這本書的作者崔居然是崔烈的從弟。
“好、好。”皇帝連聲說道“崔公可將此物獻上,我即命匠人刊印出來,不僅要交由太學研讀,還要下發各地郡縣,務使郡守縣令依此勸農。”
崔烈察覺到皇帝話語里的欣喜,自己心里也是大為興奮,自家兄弟編著的書籍不僅被官方刊印,當做太學的教科書,而且還被下發各地,讓各地官員學習。這對于一個著書立說的士人來說是極大的榮耀,足以揚名一世,就連崔烈本人都與有榮焉。此外,崔烈更可借著獻書之功,在皇帝心中留下一個好印象,方便他日后的仕途。
皇帝知道崔烈有著銅臭的聲名,屬于有名無實之輩,讓他做個京兆尹已是勉為其難,如何能靠一本書再對他進行提拔不過皇帝卻是從崔烈獻書一事上想到了別的,這讓他本來只想著嘉言幾句便罷,一時卻改了主意“誒。”
他故意嘆道“朝廷遷播以來,即便有稍許安置,但東觀藏書仍有散逸。前些日子秘書監將石渠閣等秘府藏書清理出來,不過才四萬七千余卷,而當初東觀、蘭臺藏書何止十萬”
崔烈福至心靈,他頓時想起孝武、孝成、乃至于光武皇帝等人于天下四處搜集圖書典籍,以興儒學的往例。在他看來這是為儒家續接絕學,是立言立論的一項大事。當年劉向、班固這些大學者不就是因采集書籍而聞名于世的么 “圖籍燔毀,經書不存,是天下之痛。陛下有意興振經學,老臣豈敢不盡心竭力”崔烈權衡盤算了之后,出聲說道“老臣家中也算是耕讀沿襲,藏書千余卷,愿為奉上,供將作監抄錄、擇選充入秘府。此外,臣請陛下效仿成例,大收篇籍、搜求遺書,重開獻書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