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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高風遺露

  大司農劉和在回家后看到了父親憂心忡忡的坐在廡廊下,愁眉不展,他在廊前空地上問安后,奇道:“阿翁這是怎么了?”

  劉虞淡淡的嘆了聲,沒有對劉和細說自己心內的郁結,這件事太過無稽之談,難道要說自己才來就有些招架不住董承的咄咄逼人?或是自己出于某種可笑的揣測,私下讓人占卜皇嗣?

  思量一會,劉虞到底沒有開口談及此事,而是看向了仍很年輕的兒子:“你我父子這么久沒見了,思念往昔,還是唏噓不止。”

  劉和這邊以為對方是勾起了往事,心下一松,這才笑道:“今時非同以往,阿翁何必惦念往事不放?國家聰睿英武,盛世可期,能從亂世再見升平,我等父子也與有榮焉。”

  “是啊。”劉虞心中忽然一動,開始不動聲色的問起了近況:“春耕過后,司農近來事務不忙吧?”

  “只是不如開春時忙了。”劉和像是在給承明殿的宰相們匯報工作:“如今倒是在防備蝗蟲,勸導各地百姓除殺蟲卵,又巡視河堤溝渠,以備隨時疏浚…此事勸農令鄭公正在著手。”

  “朝廷重農桑,制度已定,大司農看來也沒有什么別的難事了。”劉虞說道。

  劉和老實,有什么就說什么,當下又提道:“不過,近來太倉令國公與均輸令麋君因太倉而多有爭論,互不相讓,兒子在其中著實為難。”

  這話引起了劉虞的興趣,他追問道:“是因為要在各地修建常平倉的事么?”

  隨著各項休養生息政策的逐步推進,皇帝便在舊時常平倉制度的基礎上加以修改,形成了一整套全國范圍內的糧儲制度,各地常平倉建立在州郡要隘,以儲量分甲乙丙丁等級,其中長安與雒陽將挖建可容上千萬石的甲級太倉,渤海、廣陵、南陽則是數百萬石的乙級倉,具有借助水路供應四方需求的功能,之后便是漢陽、太原、敦煌、北海等郡。

  國淵與麋竺的分歧就在于,前者認為太倉的功能僅僅只是供應就近的軍事行動、接濟貧寒、平抑糧價、防備災荒歉收之年。而麋竺卻不愿荒廢寶山,試圖讓太倉除了糧食以外,還可以儲存其他財貨,憑借著各地太倉建成后海量的存儲,使他得以在大范圍內調動各種資源,通過商業活動為官府謀取巨利。

  按照麋竺的設想,平準監負責采訪物價市價,太倉負責倉儲物資,均輸監負責居中貿易,憑借官府的力量,一年可獲十數億而不損民力、不奪民財。

  然而國淵為人保守謹慎,不肯將常平倉這樣的民生大事交給麋竺這個商人當做生意的本錢,于是兩個人近日里便為此事爭執不休。尤其是國淵曾隨管寧在遼東避難,有過一段相處患難之情,因為管寧的無妄之災,國淵情緒不佳,與麋竺的口角也比以前更多了些。

  “還是國子尼為人持重,麋竺到底是商賈習氣,一味求財,以為財貨足則能治天下。可朝廷治理天下萬民,涉事紛紜,又豈止‘財’這一字?”劉虞聽完了大司農內部的意見相左,好笑的搖了搖頭,接著問道:“你是如何以為的?”

  “兒子究竟如何以為,其實并不重要。”劉和也不隱瞞,苦笑著說道,父子倆才幾年不見的功夫,劉和的眼角就生出了些細微的紋路:“重要的是他們會爭出什么結果來。”

  “你這話是何意?”劉虞不明白。

  他當然不能設身處地的理解劉和的困境,因為有冒險出關、為皇帝爭取關東援軍的早年情誼,劉和年紀輕輕便深受皇帝重用,很早便擔任中二千石的大司農,直至今日。有皇帝的堅定背書,劉和坐上九卿的位置簡單的只需一紙詔書的程序,可有些位置坐上去容易,辦起事來卻很難。

  最開始倒還好,他資歷雖淺,但第五巡、王絳、賈詡都是脾氣好、善于明哲保身的人,也樂于親近態度謙遜、背景深厚的劉和,加上他辦事足夠勤懇認真,這才慢慢扎穩腳跟。可隨著第五巡等人的接連調任,新任太倉令國淵、勸農令鄭渾無不是大儒、名士,均輸令麋竺與外戚王氏、甚至與天子沾親帶故,手底下一數全是硬茬,劉和自己的面子還沒別人的名字大,有時說的話哪里會使這些前輩們服氣?

  “你到底是資望不足。”劉虞知道原委后,嘆息道:“當年董卓為了籠絡我,徑自拜你為侍中,已經招致非議。如今又是身居卿位,以晚輩之資、九卿之位去管前輩,難免會有人把你看輕。”

  年輕、才薄、人微,這些都是劉和的短板,他三十出頭便是九卿高位,前途無量,得來輕而易舉;擔任大司農期間并無卓越的建樹,就連當年旱蝗,平抑關中糧價還是他反過來配合麋竺等人做事,后來麋竺經皇帝特許,與太倉、平準三監定期會議,監測社會經濟、隨時預警非常,并在每個季度聯名上奏財政方面的健康情況、以及提供相關經濟發改建議、參與調整財政政策——權勢幾乎超越了其上級大司農本身。

  “彼等三監會議,你身為上官,難道不該過問干預么?只要過問,便有話可說,也不至讓人占了風頭去。”劉虞有些恨鐵不成鋼的說道,他隱約想到,大司農已成弱干強枝之勢,劉和壓不住鄭渾這些有才華的名士,鄭渾等人之間又幾度政見不合,彼此不服。劉和沒有居中調解的能力和威望,遲早會把內部搞亂,而這時候只要有人上疏參劾一次…

  不說別的,單是‘無能’‘失職’等幾個污點就如何也洗不清了!

  “唯、唯。”劉和本性誠厚,只適合做個謙謙君子,一旦面對這樣復雜的人事關系就只能束手無策。面對父親的提點與責備,他更是愧疚不已,低著頭不斷地點著。

  “當初我與宗正、靈臺令等宗親結納交好,請他們看在同宗的份上對你多加照拂,看來還是我的顏面不夠。”劉虞臉色不悲不喜的說道,當年他從幽州召回長安,在那年的宗室朝會后,與宗正劉松、劉琬等宗親小聚了一番,秉承皇帝的意思,要起用旁支宗親中有賢才的為國效力。故劉虞在赴任并州時也與劉松托付過,但對方似乎并不領情。

  “阿翁…”劉和有些慚愧的低下了頭,當初賈詡在他屬下做平準令時,任他百般示好都沒有得到對方半點回應。想起如今賈詡官至中書,權勢無兩,不禁更為懊惱:“是兒子沒有做好。”

  “或許你還需要一些歷練。”劉虞心里雖然對大司農內部的摩擦有些不安,但對自己兒子的前途、他比對自己的還有信心:“當年天子危難時,你做侍中從中照顧不少,又奉密詔冒死出關求援,可謂赤誠。天子親信你,故能留你長居此位,只要不犯什么大錯,我想也不會有什么變故。至于麋子仲他們,你若開解不了,不妨將此事說與天子,就言在其中難以招架,此策之論還得請天子定奪。”

  劉和略一思索,便點頭道:“謹喏。”

  與父親一樣,劉和向來是個孝順忠厚的人,聽了劉虞的話,第二天他就將內部的齟齬具體上疏,把解決不了的事推給了皇帝。太尉屯曹掾孫資得知此事后嚇了一跳,他實在想不到劉虞會糊涂到讓兒子自揭其短,這不是敞開了讓人數落么?他急的趕去見劉虞,一開始劉虞尚不明就里,直到向他陳說利害,劉虞才有些慌了。

  劉虞強自鎮定下來,努力對皇帝與劉和的信重抱有期待:“這是政見有異,大司農難以自決,自然要上疏天子定奪。”他回想了一遍劉和寫就的奏疏內容,略略松了口氣:“又不是什么尋常瑣事,以往朝廷內有異議,皆自上決,如何不可?”

  “作為主官上司,聲名不如屬下,甚至得不到信服,這是無德;兩項政見之間,皆有便宜于國事,他卻無從權衡決斷,反而拋給天子,這是無才;下屬之間因政見而爭執不休,險些釀成私怨,他卻管束不了,這是無能。”在衛將軍府,曹操眼底帶著笑意,對郭嘉說道;“當年劉伯安在幽州就同樣管不住公孫瓚,上下不和,還與他鬧生分。這父子二人真是前后相承,遑不多讓。”他取笑了一會,又說道:“只是當年天子親自從中調和,這才沒讓他二人鬧出事端,如今就不知天子還愿不愿意再調和一次了…”

  “當初勸和劉公、公孫瓚二人,分處二地,是為了讓幽州、并州對河北形成夾擊之勢,同時也是看重劉公的聲望與公孫的武功。”郭嘉箕坐在冰涼的地板上,兩手抱著一只屈起的膝蓋,十分閑適的說道:“可現在不過是幾個六百石的爭執,天子哪里值當做這等事?天下事務紛紜,大權總攬于上,難道還忙得過來么?”

  “我本意是想設法先讓董承與劉伯安斗上一陣,待劉伯安受了挫,我再好去與他合作。”曹操慢悠悠的泡著熱茶,遞給了郭嘉:“可劉虞自己先鬧了這一出,倒是我未曾料到,加上董承近來想讓樊稠繼續合規矩的屯駐三輔、甚至是去涼州接替我的位置,與劉虞多有不快。依我看,想必很快劉虞就要招架不住了,那時候眾心一致,除董勢在必得。”

  要將劉虞拉上船其實并不需費什么心思,但若是只讓自己占據主導,并得到最后勝果,曹操就得提前做好思量。

  “朝廷上下宗親旁支眾多,上至劉公,下至靈臺令劉琬,還有潁川太守劉備、侍御史劉繇、豫州刺史劉艾等等。我觀天子信任宗室賢才,如今宗室之才蔚然大觀,不可小覷,隱然與舊時關西、關東頡頏。于今觀之,應是太尉劉公最得天子看重。”曹操細數一遍,最后說道:“欲要遏其勢漲,必先折其羽翼,于此還需慎重。”

  “不,在此之前,還有一個宗正。”郭嘉摸著茶碗,忽然說道。

  “宗正?”曹操一愣,旋即笑道:“劉松雖然是昭烈侯之子,仰承先太尉遺澤,朝中有不少門生故吏,但如今大多凋零,成不了氣候了。”

  “兵不在多,而貴在精。”郭嘉輕抿了口熱茶,輕聲道:“像是太尉劉公,身邊也不過是趙該、劉邈等人堪稱親信。而昭烈侯留給宗正的故吏中,不僅有冀州刺史王邑、還有董承的謀士杜騭、河東農曹涼則,甚至北地傅氏都與其交往甚密。”

  曹操關西的人情并不如他對關東那般熟稔,何況這些年他常常在關東、隴上領兵作戰,哪里還會記得當年孝靈皇帝的老師劉寬會給自己的兒子留下這樣一筆豐厚的人脈!只是劉松一直以來不顯山露水,低調從事,這才讓人有意無意的忽略其存在——可對方這樣廣的人際關系,真的低調得了么?

  “誠如奉孝所言,看來我不得不對這位宗正有所改觀了。”曹操面色鄭重的點了點頭,這個宗正似乎比劉虞還重要,或許也是這個緣故,皇帝在選任太尉、提拔宗室領頭時就沒有考慮到多年勤懇、從未出半點差錯的宗正劉松。

  “不過明公也不必過慮。”見曹操引起了重視,郭嘉便把茶碗放下,又將其輕描淡寫的揭過:“這么些年朝堂幾經動蕩,關西、楊氏都勢力大損,其又豈能幸免?何況時隔多年,誰還會掛念當年傳道之情呢?明公還是讓太尉擔心去吧!”

  曹操覺得這么說也是,思及劉氏宗親雖才人眾多,但具有名望能力的大有人在,誰也不能徹底統屬誰,最多也只是一個松松散散的勢力,讓劉虞充當一下門面——皇帝的預期恐怕也只是如此。

  宗親在朝堂上要有存在感,但又不能出現一個過度強勢的人物,同時也不能太弱、各行其是。其中的分寸仍需皇帝自己操心摸索,拿劉虞做個試行,而曹操看準這點,也能從容開始往后的布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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