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子遠適千里,會面無期,故輕行相候,以展訣別。”后漢書獨行傳 太陽逐漸移往天穹正中,熾烈的陽光無復遺余的灑在地上,原本還算暖和的晨光此時變得炎熱難忍。夏蟬在樹上高聲鳴叫著,像是在高興這即將到來的盛夏,更像是在為底下煩躁的人們而感到幸災樂禍。
今天是初平四年六月二十,注定是不尋常的一天,在范先突如其來的折返、并撞見偷竊密信的嚴干之后,原本平靜安寧的范氏塢堡立時變得猶如鼎中沸水。
范氏塢堡沸反連天,四處都是人們的奔走跌撞聲、吵嚷叫喊聲,就連夏蟬的風頭都被這些雜音蓋過。
“走水了走水了”
“還愣著干什么,快救火”
“先捉住嚴干不許叫他跑了”
這只夏蟬似乎對自己的鳴叫被人打斷蓋過而感到不滿,似乎是擔心書房的大火會殃及到自己身上。于是它將背后輕薄的蟬翼展開,振動出極快的兩道虛影,極有靈性的往后面較為安靜的地方飛去,遠離了這個是非之地。
那是一處府中女婢們居住的單獨院落,空闊的院子里打滿了晾衣的竹竿,女婢樂伎們花花綠綠的衣服各自搭在竹竿上,在暖風的吹拂下輕輕搖動,從遠處看就像是傍晚的彩霞。
夏蟬悠然的落在一棵茂盛的桑樹上,剛一落腳,正準備一邊吮吸樹汁一邊鳴叫,卻又被樹底下忽然傳來的爭執聲給打斷 “我為何要與你一起走”郭昱身著輕薄的羅衫,體態婀娜的站在樹下,笑盈盈的說“你是朝廷派來的人,得罪范先的是你,又不是我。”
嚴干看著身前讓他迷了心竅的女人,盡管理智告訴他現在立即逃跑就是最好的選擇,可偏偏在緊急關頭,不由自主的跑到這里來,就只想帶著她一起遠離這個殺身之地“我不放心你留在這里,畢竟范先知道你與我的關系,我怕他事后遷怒到你頭上。”
“這又有什么辦法既然我當初選擇委身于你,自然料到會有今天。”郭昱剛一說完,便聽見院子外突然傳來一陣女人的尖叫聲與男人的呼喝聲,平常的時候根本不會有這么多粗魯的男人跑到這里來 “他們追來了,快跟我走”嚴干說完便伸手拉著郭昱往小路里鉆,郭昱掙脫不開,只得一路跟著他跌跌撞撞的跑到小院不常有人的側門。
“你松開”郭昱不知哪來的勁在最后關頭甩開了嚴干的手,她踉蹌著往后退了幾步,精心扎好的發髻此時有些凌亂,姣好的容顏因為劇烈的跑動而變得愈加蒼白,但這一切在嚴干眼中并沒有什么瑕疵,反倒增添了幾分異樣的美“虧你還算聰明人,也不想想,這世上哪有帶著女人逃命的”
嚴干站在陽光下,他一臉輕松的笑了起來“誰說沒有我不就是么。”
郭昱呆呆的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她曾經好歹也是出自世出二千石的高門,豈會甘心一輩子給范先這種豪強充當樂伎從郭昱第一眼看到嚴干的開始,她就知道嚴干這個人注定會有大成就,她接近對方也絕非什么情投意合,而僅僅只是打算給自己謀條生路。
可為什么自己明知道對方身份敏感,卻還是要一次次的幫他為什么在這個生死存亡的時候了,自己還因為不肯拖累對方而不肯一起走她郭昱什么時候是為別人打算的人了 身后的追兵轉眼即到,現在已經容不得她感慨這復雜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了。
嚴干再一次握住了郭昱的手,眼神堅定的看著對方“跟我走”
他拉著郭昱的手剛一邁出門外,手上立即被人咬了一口,他吃痛松開,猛地回頭,卻看見郭昱毅然決然的關上了門。
嚴干聽見門閂拴上的聲音,平淡鎮靜的表情頭一次變得慌亂驚恐起來,他狠狠的敲打著門,不住的說道“阿昱開門”
郭昱背靠著門扉,聽著越來越近的叫喊聲,唇邊掠過一絲極淡的笑來,語調悲切的說道“你帶著我跑不了多遠,與其一同赴難還不如讓你自己去做你們男人該做的事情,若是成功了,就再回來找我。若是我不在了就勞你替我找到我那幾個不知流落何處的弟弟妹妹,記得告訴他們,說當大姐的沒用,照顧不了他們”
“你在亂言些什么”嚴干著急的拍著門,此時他幾乎能聽見追兵的腳步聲已經接近后門了。
郭昱說完了該說的話,便提著裙子,將臉弄花,順著原路返回,故意做出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跑進同樣慌亂的人群里去了。追兵沒有理會這些嚇得花容失色的女婢,徑直排開亂哄哄的人群,往后門跑去。
“公仲”這時李義騎馬急匆匆的趕了過來,旁邊還跟著一匹馬“還在等什么快上馬你想都死在這嗎”
嚴干這才回過神來,倒退數步,木然上馬,像是最后的訣別一樣,目光復雜、深沉的看了院門一眼,隨后策馬離去。
“你說的對,王府君根本沒指望我們能搜尋出什么罪證來,他們早先不急,偏偏在這個時候讓我們動手去逼范先,用心已經很明顯了”李義在馬上一邊抽打鞭子,一邊飛快地說道“鮑文才說他在南邊的驛亭等我們,咱們這次不去安邑,先渡河去左馮翊,然后再去長安”
“那河東呢”嚴干喃喃問道。
“你燒了范家塢堡,范先說不得要鋌而走險,王府君手上兵力不足,不過他也算是給自己預備了后路。”李義說道“這些你都不要管了,河東注定要成為焦土”
“焦土”嚴干有些失神落魄,他空洞的眼睛緩緩凝出一股迷茫,在馬上他忍不住回身看去,只見在他身后逐漸遠去的塢堡正彌漫在一場因他而起的大火里,濃煙沖天,熱浪滾滾,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親手把一個不能割舍的人丟棄在那場大火里了。
一場大火,以范先書房為核心,將諾大一個范氏塢堡燒掉了將近一半。范先臉色陰沉的站在原有的地基之上,手里倒提著一把劍,臂彎處的傷口流淌出殷紅的鮮血,在高溫的烘烤下變成一道干燥的血跡。
范先想起剛才一打開書房就迎面而來的劍光,雖然他當時反應的快,但還是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創傷。范先沒想到那個憨厚耿直、老實可欺的嚴干居然會有那樣的身手與凌厲的神色,直到現在,他一想到自己竟然是被貌不驚人的嚴干所傷,心里就不寒而栗。
“主公我等已派門客騎快馬去追了,料他們也逃不了多遠。”
祝奧看著眼前斷壁殘垣,心里百味雜陳,他這第一次發現朝廷的勢力竟然發展成了這般無孔不入的程度,他不知道范先身邊的這些外地門客有幾個還是足以信任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家中會不會也有這樣的人被朝廷收買、或是自始至終都在為朝廷做事。
事到如今,自己難道只能一頭撞進越來越看不見光明與希望的道路么 “我小看了這個人吶。”范先冷冷的說道,揮手將前來通報的下屬驅走,對祝奧、以及聞訊趕來的許攸說道“他裝的太像了,誰能想到這么個人居然會作出一副好色多情的模樣騙取我的信任,誰能想到他會趁我不在偷竊機密。事發時還全然不懼,敢對我揮劍”
他抬了抬受傷的手,像是在給嚴干高超的劍術作證明“最讓我沒想到的是他臨走的那句話,你們知道他說了什么么”
許攸挑了挑眉,好整以暇的看著范先,雖然這么一遭著實出乎他的意料,但也不是不可挽回,所以他仍然做出一副氣定神閑、萬事皆在掌握的模樣。而祝奧則是一副憂心忡忡的看著范先,心里不知在想著什么。
“且將爾等首級寄于項上。”范先盯著許攸與祝奧兩人的神色,尤其是瞪著祝奧,一字一句的說道“留待國家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