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二千石以上,視事滿三歲,得任同產若子一人為郎。”漢官儀 既然要重鑄五銖,除了自身的鑄造工藝與原材料合格以外,還需要嚴防民間盜鑄、磨邊剪鑿的情況。為此,皇帝命尚書臺詔行關中各處郡府縣衙、以及函谷、散關等地隘口,等五銖新錢鑄好之后,各地都要放置百錢當做樣品。并以此為標準,在城門處查驗商旅所攜錢幣,只有檢查合格的才準攜帶入內,否則一概沒收重鑄。
歷朝歷代的百姓常常將銅錢的邊緣剪掉,然后把剪掉的銅收集起來熔化換錢,而剩余的部分則可以繼續當做錢來交易使用。這是一種偷奸耍滑的手段,這種錢也被稱作為剪邊錢。
是故在城門、關門處厲行嚴查,能夠有效的防止質量不合格的盜鑄錢與形制殘缺的剪邊錢流入市場、紊亂經濟。除此之外,皇帝還能借此把控關東與關西兩方的商貿流通,避免良幣外流、劣幣流入。
作為光武中興以來,朝廷第一位再度專責鑄幣的水衡都尉,周忠只知權責重大,順著皇帝的話頭提出了幾個應對之策。比如在五銖發行之后,規定一個適應期限,期限過后便嚴禁使用小錢以及舊錢;負責管理此事的官員若是放任不禁、置之不理,則以停祿半年、三年不得升遷作為懲處。
皇帝聽得連連點頭,司空士孫瑞與侍中楊琦等人在一邊細聽之余,亦時不時地插上幾句,對盜鑄錢幣者該采取什么樣的刑罰、該如何解決目前缺銅的難題等等,都提出了一些有用的建議。
等到眾人終于行出未央宮的時候,天色已經漸漸的暗淡下來,一輪滿月緩緩爬上了東邊的宮墻。蒼穹呈現黛紫色,無云也無風,清冷的月輝灑滿整個大地,未央宮厚重的黃色宮門在身后緩緩合上,留下了一片漆黑如墨的陰影。
初夏的夜晚仍有些清寒,周忠年紀大了,又是南方人,禁受不住這一陣陣的涼氣,甫一出宮門就有等候著的蒼頭奴仆迎上前來,體貼的為其披上厚厚的大氅。他站在自家的車駕邊,沒有急著上車,反倒是順著長街望向道路兩旁以及盡頭處的燈火。
如不是情非得已,尋常百姓家也不會在晚上燃起燈燭,是故在夜里還點燈的,左右不過是些權貴豪富。
周忠看著燈火闌珊的街道,驀然嘆了口氣,眼里流露出對前途的迷茫與憂郁。今天實在是事出突然,誰也沒有想到他這個陪坐走過場的居然會被皇帝點中,授予水衡都尉的要職。雖然跟大司農比起來在品秩上差了幾分,但在大司農的權勢從鹽鐵開始就不斷遭到少府侵奪的今天,大司農還不如重設的水衡都尉權重,可謂是明降實升。
這么緊要的職位,為何偏偏就選中了他 這是周忠最為疑惑不解的地方,他是揚州廬江人,其父周景曾與光祿勛楊彪的祖父楊秉同朝為官,彼此一起刷新吏治、議立孝靈皇帝繼任大統。而其祖上周榮則曾為袁安征辟、為其腹心,廬江周氏與當今最為煊赫的兩大頂級世家都有極深的歷史淵源,彼此之間的關系錯綜復雜,皇帝怎么會選中他呢而且這也不像是楊氏從中運作過的樣子。
就在周忠悵然獨立的時候,荀攸悄悄來到周忠身旁,兩人見禮過后,荀攸順著周忠的目光向街道看去“宮門附近嫌少人居,一會車行至北闕甲第,就會見到燈火宛如星辰。”
周忠略帶審視的看著荀攸,隨口應道“富貴豪奢,長安才安定多久,便又興這種風氣。”
荀攸帶著一臉溫厚的笑意,別過話頭,對其說道“周公若不嫌棄,不妨與我共載一程”
周忠的馬車就在身邊,哪里還用得著荀攸相送,只不過周忠恰好想聽聽荀攸這個皇帝最親近的侍臣的真實想法,于是對他含笑說道“多謝荀君美意,正好老夫也家住宣平里,這一路寂寂,正缺一人暢談同行,如此便叨擾了。”
荀攸目光沉靜,聞言,只輕輕笑道“承情之至,請。”
車子緩緩行駛在青石板路上,感受著淡淡的寒意從車壁外透入,荀攸坐在一邊,微微抬頭時驚訝的發現周忠在對面佝僂著身子,面容蒼老,像是在肩頭壓著重擔。
周忠的兒子周暉為董卓所殺,中年喪子,老來獨居長安、煢煢孑立,讓荀攸心里莫不感慨。車駕走了有一會,荀攸方才開口道“周公一人在長安,何不傳信江淮,招子弟前來親近依制,周公貴為二千石,在大司農上三載有余,正可擇子弟入朝為郎。”
“道路不靖,豫州、江淮匪患嚴重,縱然書信能達,這一路上也不安寧。索性就不讓他們來了,免得在路上橫生事端。”周忠神色一動,撫須輕嘆“家中幾個子侄倒還年輕,讓他們閉門耕讀,及年長、或是天下天平以后,再讓他們出來為陛下效命不遲。”
“陛下沖齡早成,特設秘書監以求伴讀,司隸校尉、武都太守之子皆在其內。其間執金吾的次子不懼艱難,自河北來京,陛下亦嘉其才。可見陛下對此是何等看重。”荀攸緩緩說道,眼中閃爍著熠然的神采“周公有經濟之才,族中子弟當也是個個俊彥,若能來京,且年紀合適,必能受拜秘書。”
荀攸所提的幾個例子無不是近來朝中父憑子貴的典例,周忠想起司隸校尉裴茂原本不過是一個侍御史,因為其子承明策試得過,入秘書監受到皇帝賞識,故而推恩于父,授予出使關東等重任,回朝后直接一躍成為三獨坐之一的雄職,風光無二。更別說武都太守韋端有兩個兒子在秘書監,他本人也由一身白衣,在半年之內完成了黃門侍郎、武都太守的跨越。
秘書監有那么多秘書郎,每人身后都有顯赫的家世,比如楊修、士孫瑞等。荀攸偏偏提出裴茂等人的例子,再加上司馬防的次子司馬懿的事例,恐怕是在暗示周忠,若想跟裴茂他們一樣蒙受重任,讓子嗣入宮伴君是對皇帝表示親近的最好方式。
難道對方這是繞著彎的替皇帝拉攏自己 就如執金吾司馬防與廷尉法衍一樣,雖然在地域上各自屬于東西兩個陣營,但由于其子嗣都在秘書監,故而兩人的立場跟關東、關西比起來有著很大的相對獨立性,甚至可以直接算作是皇帝的人。將子嗣的前程與皇帝的利益綁在一起,再通過他們影響父輩的立場,這就是秘書監設立的初衷之一。
周忠在心里權衡著利弊,如今皇帝強勢,年輕有為、四方戰亂,惟有關中安定。無論是為身前計、還是為身后計,將家中子弟帶到長安來發展,是件極為有利的事情。只不過揚州離關中實在太遠,路上的盜賊可不會因為你的家世而手下留情、拋棄家宅田地來長安也是一個艱難的選擇。
思來想去,周忠還是在風險與機遇之間,選擇了穩妥起見“家中小兒輩頑劣駑鈍,不能隨侍天子,這是他們命數使然,雖然可惜,但也強求不得。”
話畢,他又給自己留下余地,補充說道“若有機會,當遣信使相招,只是能否前行,卻猶未可知。”
“唯、唯。”荀攸對周忠的做法表示理解,笑著說道“彼等晚輩,誰不是家中后起才俊、百年基業所在千金之子,的確不宜親涉險地,合該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