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都已有定論,不用再談。”皇帝似乎不想知道荀攸關于遷都的態度,關東諸州郡將奏疏直接呈交到自己手中固然有極大部分人是出于尊敬、方便的需要,但也有不少別有用心者意圖借助皇帝駐蹕另立核心、將雒陽重塑成政治中心的既定事實。皇帝不知道荀攸在這其中起到什么作用,他只知道在大勝之后,許多自詡建有襄助之功的關東士人無不歡欣雀躍,舉止也開始輕浮了起來,就連心思縝密的黃琬都犯了糊涂。
“這呈遞奏疏的事,我看現在就可以下詔,命各地刺史、太守將奏疏一律遞往長安,不必送往行在…”見荀攸欲要說話,皇帝拿著奏疏的手往旁邊一揮,接著道:“據雍涼最新的軍報,皇甫嵩的死訊已經傳開,雍涼眾將無首,曹操在他們心里的威信不足,我預備這兩日先派朱儁赴關中接手皇甫嵩未竟全功…再過幾日,就起駕回長安,這些奏疏也就不用擔心往哪頭跑了。”
荀攸心里一緊,他沒想到皇甫嵩的死訊居然在這個時候泄露出去,他還以為司馬懿能一直頂住壓力,等到雍涼戰事解決、或是皇帝回到長安時再坦白此事,可沒想到會是現在…
“臣謹喏。”既然皇帝已經打定主意要回長安,荀攸也不再多說什么,他應下后道:“車騎將軍久在關東,驟然接手雍涼軍事,總得耗費時日去知悉軍情、整頓軍旅。軍情火急,倘或遷延時日,臣恐怕雍涼又要再起波折。”
“那就讓鐘繇、張濟等人輔佐他。此時韓遂將亡,大可以裁撤雍州,合并為涼州,改鐘繇為涼州刺史。”皇帝明白荀攸的意思,他將手中的奏疏放下,輕聲說道:“傳詔給裴茂,命他速至弘農迎駕。”
雍州刺史鐘繇與司隸校尉裴茂因此事產生過不少摩擦,皇帝將裴茂調至弘農,讓鐘繇配合朱儁處理雍涼軍務,正是把兩人拉開,為他們之間的紛爭以鐘繇的勝利畫下句號。
這時穆順手捧著一份帛書從外間走了進來,他手上捧著的正是皇帝命謁者楊修文不加點、揮筆而就的。
皇帝接來細細品讀了一番,當他讀到文中末尾的‘臨南軒而向春,方負黼黻之屏風。憑玉幾而按圖之,想往昔之興隆’等句時,不禁撫掌贊嘆道:“楊德祖果然有捷才,明白我的心意。”他將這篇文稿遞給荀攸,說道:“這兩年只讓他做謁者,到是屈才了。”
在皇帝剛生下來尚未足月的時候,其母就被何皇后害死,孝靈皇帝怕其繼續留在后宮會再遭到暗算,于是將他送入董太后所在的永樂宮,請董太后撫養。自此以后,皇帝就以祖母董太后的家族為外家,一直在永樂宮健康長大到九歲。
對于皇帝來說,這座荒廢已久的永樂宮比雒陽南北宮的任何一處殿宇都要有意義,楊修按照提示所撰寫的這一篇文章對永樂宮昔日的盛況進行了充滿想象的描述,甚至還無不隱晦的提到了皇帝幼年失恃的緣由、幸得祖母董太后的養育之恩,以及皇帝重回故地,對永樂宮的追憶。
只是一篇簡單的懷念文章,荀攸卻看得眉頭發皺,因為他不僅通過這篇文章知道其作者楊修背后的立場,更是直接明白了皇帝變化的態度。
果然是他們這些人太張揚了,荀攸反思著身邊的關東人對建議還都的熱衷,心里想著或許正是如此,才讓皇帝轉移了主要矛盾,對本該捏死董氏的手忽然松了一下力度。
“這確實是好文。”荀攸默默看完文章,雙手將其奉還:“楊德祖、王仲宣,皆善屬文,陛下身邊有一群文學之士。”
皇帝淡看了他一眼,伸手接過文章,隨便放在一旁,張口問向穆順:“賈公可曾來了?”
繡衣使者賈詡正忙于審理駱業等人的案子,穆順忙躬身道:“奴婢這便去催問。”
“把這些奏疏也都拿下去。”皇帝一揮手吩咐完,又對荀攸說道:“黃公這幾日稱病,應是心中有懼。”
荀攸欠了欠身,神色平靜的說道:“只是一時氣血不調,太醫說沒有什么大礙。”
“那就放心了,這次回長安,但愿他能好起來。”皇帝點頭說道,黃琬無論是因為愧疚驚懼而告病不出,還是真的得了疾病,皇帝此時也不打算深究下去,一切都要等到了長安后再說。
兩人又閑談了些話,賈詡這才姍姍來遲。
皇帝命其入座,先是問起了駱業的事情,原來在將駱業緝捕入獄的同時,賈詡麾下的繡衣使也從駱業的家中搜出了價值數十萬錢的財物,都是駱業這兩年任上所得,大部分是修葺卻非殿時截留的款項。
“這倒省事。”皇帝聽后冷笑道:“他連廷尉獄都不用去了,直接在雒陽東市處斬吧。”
皇帝對待貪腐向來是嚴懲不貸,當年關中遭遇旱蝗,負責賑濟的侯汶等人因為克扣倒賣官糧被皇帝直接處死。這么些年皇帝雖然沒有用雷霆手段去整肅風氣,但通過刷新吏治使得關中的環境比以往好了許多。現在皇帝要殺駱業,是數罪并罰,誰也不能求饒。
“眼下還有件事得商量。”皇帝看了看賈詡,將關中傳來皇甫嵩死訊、以及準備讓朱儁入關的決定都告訴對方,接著說道:“如今天下雖已平定,然山林湖澤之中仍有盜賊藏匿、汝南袁氏余孽未除、山越烏桓又得用兵。徐晃與張遼相隔甚遠,難以呼應,而雒陽乃朝廷舊都,先帝陵寢所在,不可輕忽,所以我想,效仿周公設八師于雒邑的成例,從南北軍中抽調精銳,另建一軍駐守河南。”
荀攸下意識的就想要拒絕,他認為這樣做只會增加開支,而且這一支‘東軍’的作用將錨定于鎮壓未來可能會有的內亂。然而荀攸卻無法拒絕這個提議,皇帝不會為了什么‘天下安定’、‘與民休息’的理念而學習光武皇帝大肆裁軍、放兵為農,軍權永遠是皇帝手中的利器,他可以在朝政上與士人們你來我往的妥協,但絕不會在這種事上低頭。
只是荀攸會知難而退,不代表別人會同意皇帝窮兵黷武的行為,可以預見的是,無論是在雒陽還是回長安,這件事都會引起紛爭,稍解決不好,就會失掉好不容易聚齊的天下人心。
賈詡是毫無疑問贊同皇帝的,或者說他在這種事情上除了支持皇帝再無別的選擇:“臣記得,當年涼州羌亂,數犯三輔,朝廷遂于關中設立虎牙、扶風都尉,將兵護衛長安園陵。如今雒陽乃宗廟所在,大可援引古今之例,新設一軍,以護東都。”
在雒陽留下一支常備軍,確實出自皇帝防范于未然的打算,他在閱讀的時候,深刻的記得光武皇帝在裁撤郡國兵之后,為了增加財賦,下詔度量天下田畝,導致各處反抗不斷,最后使得度田令虎頭蛇尾,不了了之。皇帝不是光武皇帝,他手中的軍隊不是來自世家豪強的貢獻,而是靠自己招募勇士操練出來的、靠著從入伍到夜校教化、從教化到晉升,乃至于戰亡撫恤以及退役安排這一親造的體系所感化籠絡出來的。
兵權是皇帝推行改革的壓艙石,有一支兵馬在雒陽,東可以鎮守中原,西可以保衛關中,南可以威服江淮,北可以控扼諸胡。一旦四方有事,這支駐扎在中心地帶的機動部隊隨時都能趕赴戰場,等以后大修道路、溝通水系,從關中到雒陽、從雒陽到四方的運兵速度將進一步增強。
那個時候皇帝再重新丈量田地或是其他什么激烈的改革,想要武力反抗的勢力如何也得掂量皇帝布置在雒陽、幽州、揚州的軍事力量。
“如今戰亂初敉,關中有勁旅、燕趙有張遼、江淮有徐晃,足以威懾宵小。還請陛下憐惜民力,雒陽諸兵,在精不在多。”這是荀攸所能想出來的折中之法,留守軍隊的數量少一些,能盡量避免觸及一些人的神經。
“我屬意在雒陽建三師,按照古例,以二千五百人為一師,算上輔兵營,一共是八千人。”皇帝點頭說道,關于軍隊的改革是他回長安后即將著手的事情,不但是要將南北軍的優越制度與經驗推廣各軍,還要重新打造一套軍制。這個時候先將東軍的事情定下來,等到那時候再添加兵員也不遲:“每一師設都尉領兵,將領從南北軍及殿前郎里面擇選,一切比照南北軍的待遇。”
荀攸再無異議。
于是皇帝當即仿照南北軍的制度在雒陽設下解煩、解憂、解難三師,合稱東軍,從南北軍中挑選骨干及精銳成軍。
兩日后,車騎將軍朱儁奉詔先行趕往關中,開始接手皇甫嵩遺留下來的未竟事業;于此同時,光祿大夫趙威孫也將代表皇帝趕往陳倉給皇甫嵩治喪,跟趙威孫一同前去的,還有侍御史鄧聘,他將負責在陳倉查辦關于司馬懿主動坦露的罪行。
皇帝在親自整頓、初步編練出東軍的雛形以后,也顧不得等孫策在汝南的捷報,便帶著一眾文武以及南北軍將士趕赴長安。
時間回到幾個月前。
漢陽郡,冀城。
冀城是漢陽郡的郡治,同時也是雍州的州治,地處東西要隘的咽喉,是雍涼的一處重鎮。自韓遂發起叛亂以來,大漢雍州刺史、建威將軍鐘繇便坐鎮此城,牢牢把控著從雍涼入關中的便捷通道,抵擋了羌胡的幾次侵犯。
在驃騎將軍皇甫嵩于右扶風誘敵深入、調動安集將軍張濟、虎威將軍蓋順等軍大破韓遂的消息傳到冀城之后,滿城軍民欣喜若狂,士氣前所未有的高漲。
鐘繇特意為此召開集會,商討下一步該如何派兵追擊窮寇。當時與會的除了州從事以外,還有漢陽太守射堅,護羌校尉楊儒、冀城令陸儁,以及去年被叛軍擊敗、一路逃至冀城的隴西太守劉繇、隴西典農校尉馬宇等人。
劉繇因為寸功未得,又喪師失地,在得到大勝的消息后是極力主戰:“如今據陳倉軍報,韓遂兵眾潰散,潛逃安定,十萬叛軍不存一二。吾等可大肆傳揚此事,擾亂成公英軍心,只要其麾下羌胡離散、兵眾畏葸,我軍便可趁勢而擊,一舉收服隴西、金城諸郡。”
“此議雖是可行,但…”鐘繇心里其實也很想在追擊窮寇的過程中多得一些功勞,雍涼實在苦寒貧瘠、又沒有幾個出色的大儒能與他座談,他想著自己在雍涼踏踏實實的干了幾年,可以借這個機會調走,最好是回朝廷。
所以在建軍功的事情上,鐘繇雖然迫切,但也不失謹慎:“張濟已攜城中泰半兵馬東入扶風,與蓋順一同追擊韓遂。如今城中雖然旌旗不減,那也是為了迷惑成公英,可究竟可用之兵尚存幾許、出兵的勝算又有幾分,吾等為國家計,還得多做思量。”
楊儒是弘農楊氏出身,多年以前,蓋勛擔任京兆尹,征辟名士練兵,他與士孫瑞、魏桀等人一同參與兵事,擔任鳥擊都尉一職。由于曾有過這一段帶兵的經歷,皇帝在剛親政不久就出于籠絡楊氏的需要,詔拜其為護羌校尉。
在這幾年的時間里,楊儒幾乎從不參與長安內部的紛爭,默默無聞的戍守在雍涼。也正因為沒有什么劣跡,他的地位一直穩固至今,在弘農楊氏眾人里面,也是唯一在外掌握兵權的人。。
應著鐘繇的話,楊儒矜持的手撫長須,有些傲慢的拉長著語調:“當初朝廷清算李傕、郭汜等亂兵,曾撥精兵予我。數年以來,麾下五千兵馬雖不說是驍勇,但也是人皆敢戰。”
“善。”劉繇忙接過話來,說道:“這半載羌胡攻城,楊公麾下即便稍有折損,想必也是能拿來一用。”說完,他便看向一邊的典農校尉馬宇:“我等從隴西撤兵來援,所帶兵馬,也還剩一二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