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傳·襄公二十七年 朝廷有太醫署、太醫院兩個衙署,前者是以醫為主,診治皇帝以及公卿大臣,后者則是以分科教習醫學生、診治三輔士民為主。
太醫令脂習出身京兆大族,無論醫術還是經術都有很高的造詣,為人慷慨大度,深得士人尊重,但也僅僅是尊重。可若是有什么疑難雜癥、或是問朝廷哪位太醫醫術最高明,人們都不會第一個將脂習考慮在內,而是會在華佗與張機二人之間猶豫不決。
華佗既善于外科,也善于湯藥,張機著重于研究醫理,熟悉風寒痹癥,診治脈案。他們二人在醫術上不相伯仲,但論及為人處世,卻并不相同。華佗或多或少有一顆功利之心,常常為達官貴人診病,而張機卻喜歡走訪民間,不辭辛勞的為百姓診治。
當然,世人皆為名利庸庸碌碌,在皇帝看來二者的人品都沒有什么好褒貶的,華佗也不是不為黎庶治病、張機也不是不登朱門,只是各自的偏好不一樣罷了。
所以在面對誰主動請命南下交州、診治軍士的問題,二者各自給了不一樣的答案。
華佗凝眉沉吟許久,最終仿佛是下定了決心,沉聲答道:“臣以為,軍士疾疫俱是同樣的癥候,只要遠離卑濕之地,用一味藥多加診治,痊愈倒是不難。眼下難的便是南方瘴癘,該處卑濕多蚊蟲,朝暮之時、山間彌漫妖霧,蔽人耳目,害人肺腑…朝廷要想大治南方,必得先治此瘴癘方可。”
“從長遠計,確是如此。”皇帝漫不經心的撥弄著案頭的醫書,那是他剛才讓穆順從一邊的箱篋里隨意翻檢出來的,他點頭說道:“我記得太史公說‘楚越之地,地廣人稀,飯稻羹魚…不待賈而足…無饑饉之患’,只惜瘴癘橫行,北來流民難以為生,多少良田藏于湖澤。倘若能解決此道,興治南方,豈不比辟土千里要強?”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南方瘴癘多種多樣,要想研制藥方,不但要冒著生命危險,還要花費許多年的時間。華佗心里想著,自己對風寒等疫癥并不擅長,若真去了交州,未必能在短期內攻成歸來…
“愚臣淺見。”華佗斟酌著說道:“不妨征召南方巫、醫,采集眾方,讓太醫院先有個了解,然后再組織南下。不然,太醫署諸醫及太醫院諸生皆不熟瘴癘,貿然南行,雖不說無濟于事,但也難成大用。”
“先采集病癥、偏方,征調良醫共商疾癥,的確不失為一個穩妥的辦法。”皇帝輕聲說道,從而轉頭看向張機:“張君以為呢?”
張機年歲與華佗相仿,但更為仙風道骨、出塵絕世。皇帝有時候以為,像對方這樣氣質的人,不適合做官,反倒適合入山修道。只聽張機捋著胡須,緩緩說道:“臣以為,華公所言的確妥善,只是凡事必要‘親以身踐’,長安遠離江南,中原醫者不識瘴癘,談何究其病理?是以與其征辟良醫入朝,倒不如從選拔良醫南下,就在當地探尋究竟。”
“這么說,張君是想毛遂自薦了?”皇帝笑著說道。
楊琦在一旁插話說道:“張院副是荊州人,熟知南方水土人情,想必也曾遇到過瘴癘。若說南下診視疾疫,確實是合適的人選。”
張機本無入仕之心,只是禁不住故友鄉人的勸說、以及自己也想來看看傳聞中的太醫院是何等模樣,這才動身來到長安。如今蹉跎歲余,雖然太醫院教習弟子,可以救治萬民,滿足了張機的愿望,但張機也因為繁瑣的教學與出診,耽誤了他最牽掛的著書事業。
如今正好得了個機會,能夠從碌碌的長安返回鄉野,張機自然當仁不讓:“臣不才,愿往交州診視瘴癘。”
“善,張君果有古良醫之風。”皇帝贊許的看了張機一眼,當即說道:“傳詔太醫署、太醫院揀拔良醫,隨張君南下交州。再命荊、揚、益、交四州郡國察舉良醫一名,公車傳送長安。”說完,他忽然想起一事,像是對張機的行為預先做出犒賞,又像是出于某種趣味:“即日起,張君入臺試守尚書郎中,隨行南下諸醫,皆聽其令,許上奏疏。”
尚書郎往往從孝廉中選取,初入臺稱‘守尚書郎中’,滿一年稱‘尚書郎’,滿三年后方稱‘侍郎’。即便是如今尚書臺經過皇帝的改制,以尚書、侍郎為重,其下的官職卻是沒有變。
張機曾經被舉為孝廉,皇帝這一任命也是恰到好處,華佗在一旁看得眼熱,卻是無話可說。
在皇帝另外賞下安車、衣物,擺駕離開后,華佗悄悄將張機拉到一邊,說道:“仲景南行,是為拯百萬生民,佗不得隨之,心中實在愧甚。”
“元化。”兩人都是醫術高超之輩,平常有許多談得來的地方,早已視為醫術上彼此競爭的對手、同時又是伙伴。張機說完嘆了口氣,他知道對方并不是貪生怕死,而是顧忌的地方比他多:“你知道我為什么想要南下治瘴癘么?”
“是為了南方百姓?”華佗應聲說道。
“我是南陽人,孝靈皇帝的時候天下多次大疫,南陽當時也是瘟疫流行,多少人因此喪生。我南陽張氏也因此人口凋零…”張機淡淡的說起往年故事,在他那清澈的雙眼中飽含著回憶與哀傷。
“那時天下何處不是如此呢?”華佗嘆了一聲,復又說道:“我那時便已開始行醫救人,料想仲景亦如是吧?”
孰料張機自嘲的一笑,也不避短:“當時我熟讀醫書,自詡精通,便出手為鄉人診治。結果十個人里有八個藥石無醫,最后我眼看著親戚故友因傷寒疾疫而亡,自己卻束手無力…”他長長的嘆了口氣,眼睛不知在何時已經紅了:“元化,你有過治不好人、反倒把人治死的么?”
“我…”華佗早已陷入震驚當中,他不肯相信當今醫術與他并肩的張機張仲景,在年輕的時候居然是個治死過人的‘庸醫’!華佗深吸一口氣,平復著心情,緩緩說道:“傷寒之癥本就難尋病理,不易救治,即便是良醫也難保自身…仲景當時還年輕,此事也不能全怪你。”
“所以我從那時丟掉了家傳的經書,一心窮究醫理,發誓要除絕天下傷寒,只有這樣,我才能對得起那些死在我眼前的親友。”
張機是何等風度翩翩的人,一旦談及過往,便難免情感流露。華佗是第一次看到張機失態的樣子,一時之間他也不知該說些什么,這次張機請命南下,未嘗沒有他的私心,可他的私心又是為了誰呢?
華佗再一次為自己感到慚愧了,他拍了拍張機的肩,神情凝重的說道:“我有幾個劣徒,在沛國時便跟隨在我身邊,藥理也算知道大略。如今到了長安以后,見不到那些繁多的病癥,我常擔心他們會因此少了見識、淪為庸才。如今正好仲景不日南下,倘若不嫌,就把吳普、樊阿幾人帶走吧。”
張機南行要遇到許多艱難險阻,自然不會拒絕華佗的高徒,他感激的連連道謝,華佗卻是心中有愧般不愿接受。
“我還有幾個病人未能得到治愈,離開前恐怕無暇診治,彼等的病癥、藥方我會留下,還勞元化為我看顧一二。”在回自己居處之前,張機有些不放心的托付道:“除此之外,還有哪些醫學生…”
“這些我都省得。”華佗擺擺手讓對方放心,他忽然想起一事,問道:“王粲現在涼州,仲景可有給他藥?”
“給了,服不服用,便是他的事了。”張機嘆息一聲。
“此人年紀輕輕,你卻說他活不過四十,任誰都會生氣的。”華佗搖了搖頭,在張機回去收拾東西之后,他又向徒弟交代了出行的事宜。末了,華佗忽然想到,自己或許也不能長久沉迷于俗事,最起碼——自己要將那份青囊里的東西寫完。
在長長的御道上,皇帝的大駕正從原路往北宮門回去,今日視察了格物、太醫兩院,收獲確實不少。以馬鈞的聰明才智,不難發現從石灰到水泥之間的聯系,從而延伸出鋼筋水泥、或是三合土,對于道路、堤壩、城墻等建筑都有大用。
至于南方的瘴氣,眼下沒機會得到金雞納霜,但好歹有遍布天下的青蒿,張機有治理傷寒的豐富經驗與高超醫術,要攻破這道關卡其實不難——西漢時的《五十二病方》中就有過青蒿入藥的記載。
因為皇帝沒有在太醫院等地耽誤太長時間,見天色還早,皇帝拉了拉車廂內的繩索,搖響了外間的鈴鐺,穆順立時敲開車門朝內探了探首。
“到長公主府上去。”皇帝朝穆順吩咐完,這才又向驂乘的荀攸、楊琦二人解釋道:“說起來,長公主自從建府以后,我還未去過一次呢。”說完不待兩人回復,顧自說道:“剛才說到哪里了?”
“說到了南中諸事。”荀攸輕聲道。
皇帝要到長公主的私府去,他與楊琦這些外人不便跟隨,用不了多久是要半途下車的,所以有什么政務要長話短說,盡快決斷。
“是了,南中。”皇帝正色道:“前幾天傅干特意奉詔入長安,向承明殿詳細敘述了一通,自趙公點出南中異樣之后,益州刺史邯鄲商也接連上疏自陳…依我之見,南中就如病情,越早根治越好。”
“陛下睿鑒。”楊琦微微閉著眼睛,他近來總感到頭暈,不知是坐久了還是因為在車中受到搖晃的緣故:“只是眼下南中蠻夷畏懼天威,不敢起事,又憑恃朝廷距此偏遠,發兵不易,故有恃無恐。然朝廷素以仁義治天下,豈能生事于人,失理于先?此事還是從長計議的好。”
“如今不能動兵,但也不能聽之任之,更不能不加以防范。假若以后突然生事,益州無將,邯鄲商又不知兵事,屆時應付得了么?”皇帝看著眼前茶碗里的水隨著車身的搖晃不斷出現細微的漣漪,卻無一滴濺出來。
“太尉與驃騎將軍正在議論裁兵,朝廷不能在這個時候于益州新添一軍,那樣既與陛下裁兵休息之意相悖,又會使蠻夷有所驚動。”荀攸看了眼楊琦,旋即低下了目光,淡淡說道:“臣以為,不妨設置一職專管南中諸事,其職權可比照護匈奴中郎將、護羌校尉等。”
“護蠻校尉?”皇帝應聲說道,又立即否定了這個稱呼:“還是叫庲降都督吧,南撫夷越,以定綱紀,此職在戰時可領南中五郡郡兵,平時兼管夷務。”
“陛下。”穆順敲了敲車門,提醒快要到長公主府了。
皇帝這便命車速放緩,好讓荀攸、楊琦等人換車各自回去,臨去前,皇帝已想好了一系列的任命:“交州現今兵力微弱,命沮雋自行募本地土人參軍的同時,再命捕虜將軍吳景,即日攜所部兵馬三千人南下接應,震懾不服。”
吳景是孫策的舅舅,現今仍跟隨著孫策駐兵汝南,皇帝不但再一次調走了孫策僅剩的部下,更是連他自己也被調派他處:“孫策麾下兵馬不俗,就地裁撤為郡兵倒是埋沒了,索性就去南中庲降蠻夷吧。”
庲降就是降服的意思,孫策的兵馬在經過徐晃幾次三番的裁撤過后,只剩下六千人,此次吳景帶走一半入交州,剩下的也將要伴隨他到荒僻的南中去。也不知那不毛之地的南中最后是被孫策降服,還是降服孫策。
皇帝駕臨長公主府并沒有提前多久傳報,萬年長公主劉姜倉促之間在階下相迎,姐弟見面,又是私邸,沒有多少繁文縟節,兩人便一前一后往里面走去。
在途徑一行跪伏稽首的家臣、奴仆時,皇帝忽然站定,視線從人群中看到一個為首的身材短小、相貌并不出眾士人。
在看了一眼這個士人后,皇帝繼續抬步往里走去,一邊隨口問道:“張松此人如何?”
那士人正是益州人張松,朝廷收復益州的時候,他與其兄積極的與來敏接洽,密謀獻州歸復,事后又積極配合大軍維持益州治安、穩定民心。在當時的入蜀主將裴茂的舉薦下,大批益州士人被征辟入朝,張松也是其中之一。
他先是進入吏治科熟悉政事,然后授任縣長、郎中、侍郎。就在不久之前,劉姜剛派人送走玉剛卯、了卻一段心事之后,張松立即就被拜為公主家令,掌公主家中諸事。
聽皇帝問起新到任的公主家令,劉姜目不斜視的望著眼前的道路,不以為然的說道:“彼若不言,吾幾失之。”
“用人唯賢,豈可以貌取人?”皇帝忽然揶揄說道:“而且…你不覺得周公瑾比以往更英俊些了么?”
“啐。”劉姜難得臉頰微紅,想要瞪皇帝一眼。
就在劉姜想用什么話反駁皇帝的時候,后室的院落里突然傳來一陣猶如流水淙淙的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