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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試策甲科

“立五經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漢書·儒林傳  堂下眾人聞令,身形俱是一動,開始有條不紊的走上臺階,步入明堂。

  太學明堂是建立在明光宮主殿的遺址臺基上的,以明堂為中心,四面輻射上千間學舍。明堂占地廣闊,規格形制被特許比照諸侯王宮,其內可容上千人,常用來做為舉行典禮的場所。明堂內本有百來人分散四周,這四百太學生甫一走進正中,卻也不顯得擁擠。

  堂內正中按照一定的距離擺放著桌案與席榻,諸人經過引導在各自的座位邊站好,便一齊向堂上坐著的四個人行禮。

  太學仆射潘勖照例說了些嚴肅紀律之類的場面話,便揮手讓文吏當場為眾人分發筆墨紙硯,在考過前天的公共科目以后,這些太學生們都知道了規矩,在入門的時候就很自覺的脫下了容易夾帶物品的衣袍,只穿著一件薄薄的窄袖單衣在里面考試。好在堂內角落里都燃燒著炭火,幾百只燈燭照耀,倒也不算太冷。

  “陳公。”潘勖客氣的對坐在旁邊的監考之一、徐州下邳人、太中大夫陳珪說道:“可以示題啟封了吧?”

  陳珪頭發花白,眉毛聳拉,額角長著幾顆暗黃的斑。他看了看眼前已經正襟危坐、隨時待命的太學生,又扭頭看向同樣身為監考的黃門侍郎韓嵩,便點了點頭,對下首的一個樣貌清雋的中年男子說道:“那就先驗封題吧。”說著他又和顏悅色的笑道:“老夫也是頭一次監臨策試,今日清早剛入宮,準備如往常一般值守。誰知朝命急宣,不容耽擱,老夫匆匆覲見了國家一面,便與韓侍郎一同到此處來了。是故有些規矩尚且不明,雖為主考,但還得由潘仆射多多指教。”

  主要負責監考的一共有三人,太學仆射潘勖、太中大夫陳珪、黃門侍郎韓嵩。這三人分別代表著太學、外朝與內朝,潘勖是太學之長,陳珪與韓嵩都是才不久從地方上征辟調入長安,在朝廷中尚無根基、名望卻已足夠的他們,便被皇帝點來做這一堂策試的監考。在前面幾次策試中,皇帝也是用臨時決定的方法提前一個時辰選擇官員監考,這種輪流監考的方式,能極有效的杜絕徇私舞弊。

  “陳公客氣了,按陛下的囑咐,我等只需多看少說就可以了。”潘勖點頭笑道。

  “能為天子選中,于太學監臨策試,可見是深得信重,像我這樣的旁人都羨煞不已啊。”那名樣貌清雋的中年男人笑著說道,并從懷中掏出一枚鑰匙,打開了隨從捧著的木匣子,從里面捧出一份縑囊。

  韓嵩說道:“馮郎押送策題,肩頭的擔子也不簡單,雖無監考之名,亦有其實。”

  這清雋的中年男子正是荊州南郡人、尚書郎馮碩,他客氣的笑了笑,不再多話。在親自驗視了縑囊之后,便將其遞交給陳珪等三人。

  這縑囊上有漆封、蠟封,系繩又打著死結,從外表上看完好無損。從宮中出來時韓嵩與陳珪便與馮碩同坐在一輛四面透風的敞車上,絕無任何擅自打開、調換的機會。陳珪與韓嵩、潘勖三人輪流檢查過后,確認無誤。又命人拿起在太學生中展示了一圈,讓在場所有人都看得分明,最后方請馮碩除去封印、剪掉死結,拿出了里面的試題。

  “詔太學治劇諸生,題曰”馮碩將策題與韓嵩等人看過以后,遂朗聲讀道:“所謂‘為國者以富民為本’,若爾試守一縣,將何以富民?”

  這策題寫起來并不難,但要想出類拔萃卻不簡單,尤其是皇帝為了避免答案流于表面,還特意加了一條。

  馮碩繼續往后讀道:“諸生皆已下放郡縣鄉里為吏,見習政事,實習劇務。如今應有所得,答策之時,務必以所去地方為例,以事實為據,不得泛泛而談。”

  在他說完以后,便有書吏過來將題目抄成十數份,交給第一排的太學生,供第一排自行抄錄以后,依次后傳。

  緊張不已的張既、賈逵、嚴象等人在看到策試的題目后,不約而同的嘆了口氣,這種題目,只要是在實習的時候認真做事、認真思考了,都不會答得太差。與前面明經、明法科的經義難題、法律難題比起來,策試難度可是要小多了。

  策試的時間是整個上午,下午則是結合實際考核各類所學的知識,匆匆忙忙的兩天過后,張既等一行人總算考完了。在從明堂的臺階上走下的時候,俯瞰著太學的一屋一舍、乃至于遠處學市里的商肆攤販、土墻土瓦的黔首閭里、遠至于富人集聚的宣平里,世間百態、半個長安的景色幾乎盡收眼底。所有人的胸中幾乎都產生了一股豪氣,仿佛從他們走出來的那一刻起就不是普通的太學生,而是朝廷未來的干臣,自己走的也不是太學的明堂,而是未央宮朝臣集議的前殿。

  在明堂門外,馬超難得穿著一身青衿儒袍,在門外伸著脖子張望著,好容易看到了蘇則的身影,便開口喚道:“文師!文師!”

  “你還怕他看不到你?”耿紀在一旁有些難為情的別過頭去,像是對著空氣說話:“快別喊了。”

  蘇則循聲過來,見到了身材高大的馬超,打了招呼后,又看向了耿紀,說道:“季行,明日不是你們經濟科策試么?怎么有空過來了。”

  “如此要緊的事,我豈能不來看你?”耿紀笑著說道:“覺著如何?”

  “不算難。”蘇則沒有交流題目的意思,單只是說道:“只要結合所學,以你我之才,獲上第不難。”

  “那些算術題我最是頭痛,要想考得上第,我恐怕是難了。”耿紀苦笑著搖搖頭,忽的又指向馬超:“明經科是第一批考的,文師何不問他考得怎么樣?”

  蘇則于是看了過去,只聽馬超說道:“我考過后就忘了,現在只記得考《詩》的策題,好像是‘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這倒不難,你是怎么答的呢?”耿紀很好奇的問道,蘇則在一旁看熱鬧似得瞧著,也不阻攔。

  “為將者應敵當如臨深淵,為兵者上陣當如履薄冰。”馬超正是因為單自己寫的對這篇文章很滿意,所以偏偏就記得大概:“用兵謹慎,方能無懈而克敵。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雖然迥異于常理,但也暗合兵法。”蘇則避短揚長,挑著好的說:“你果然有為將的稟賦。”

  兩人經過羌亂之后,難得能重歸于好,如今馬超回太學參加策試只是虛應故事而已,并沒有想過要考什么樣,反正他現在官職已經有了西海郡司馬。漢家制度常在邊郡設立司馬,西海郡深入不毛,羌多漢少,馬超今后就要去那個苦寒之地戍守,終日面對的是更加兇惡、未開化的唐托、發羌諸部。

  “誒你看那人。”三人正要離開,馬超在人群中忽然像是看到了什么,手往遠處虛虛一指:“長臉像不像驢?”

  “你怎么能在人背后肆意評點嘲弄呢?”蘇則有些不高興的說道,對方雖然沉穩了不少,但骨子里輕狂的性子卻好像從未改變。

  馬超訕訕的笑了下,不復多言,反倒是耿紀饒有興致的往那邊看了眼,突然笑道:“你說的是他啊?”

  “是誰?”馬超順著耿紀的目光往那邊看過去,只是那人已經走遠,什么蹤跡也尋不到了。

  耿紀看到馬超好奇的樣子,突然感到好笑:“你啊,這才說你呢…”他無奈的搖了搖頭,單只對蘇則說道:“這人與你同是治劇科,只是比你晚來一年,好像是青州人,叫諸葛瑾…此人在太學小有名氣,身邊聚著不少人…他二弟諸葛亮正是天子身邊的秘書郎。”

  蘇則不愿私下議論旁人,聽到對方來歷不簡單以后,只簡單地‘喔’了一聲,不置可否。

  “你別看他二弟被召入宮中做了秘書郎,就以為他不如其弟了,此人頗有才名,是我們下一屆太學生里面的翹楚。能與他并論的,只有同科的郭淮、經濟科的孫資、明法科的司馬芝等寥寥數人而已。”耿紀不管蘇則樂不樂意聽,話開了頭也不好就此作罷,只當做是說給一旁的馬超聽。

  馬超從耿紀的話里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費解的說道:“孫資?我記得他年歲比我們還大,好幾年前便入過太學,當初得人賞識,差一點就可以擔任縣令。如今怎么還在太學里讀書?”

  “在太學蹉跎年月,不是因為他想,而是因為他沒有別的進仕之階。”耿紀搖了搖頭,似乎為此人感到可惜,與嚴象有志于學不同,同樣年歲大的孫資入太學單純的只是無奈之舉:“賞識他的人是前司徒王公…國家雖然不說,但州郡誰又敢舉薦他呢?好在太學策試選官,只看才干德行,不問其他,算是留給他的一次機會。”

  “誒。”蘇則嘆了口氣,總算忍不住說話了:“君臣之間,共為國事,何隙之有啊!”

  “文師。”耿紀臉色微變,連忙拉著蘇則往一邊躲去,低聲說道:“當年之事,千百年后自有公論,我等時下之人,何必多言?天子還是仁厚的,倘若不是仍記著司徒的功勞,長安令也會受此重視,據說,其不日便要調往雒陽。以后朝廷興治天下,雒陽、河南必將為重中之重,小王公調至此處,遠比久居長安要更能施展拳腳、有所作為!”

“那長安令將由誰來接任?”蘇則由于家中慘遭屠戮,許多消息都不如以往那般靈通,不得不在這方面求助于耿紀、或者是馬超  “京兆尹保薦的是他屬下郡丞左靈。”馬超看著人都快走散了,便不加掩飾的說道:“據說朝廷已經準了。如此一來,上至京兆、下至長安,便都是董氏的人了。”

  “時政多變啊。”蘇則暗自以為王凌調離長安不像是另有用處,反而更像是特意給人挪出位置,至于這算不算好事,就仁者見仁,各方有各方的道理了。

  待過了半個月后,趕在十二月底,綜合實習、日常、以及策試三種成績,兩屆太學生的成績終于有了最終的結果。按照比例,每科四十人、一共只有兩百人才能獲得‘上第’的成績。放榜哪天,張既、賈逵等人齊聚在治劇科的學堂,在得知自己名在前列后,都忍不住歡呼起來。

  除了上第的太學生,其余太學生依次被授予若干官職。成績為中第的六百人,按照所學科目被任命為郡曹吏、或者是縣內的一掾之長。成績為下第的則按照所學科目被任命為鄉有秩、嗇夫、里魁等基層官吏。

  隨著中央集權的不斷強化以及吏部考課制度的不斷完善,底層的優秀官吏會越來越頻繁的出現在人的視野當中,雖然在當下或許會有人心生怨言,但只要樹立幾個由嗇夫擢升郡守縣令的榜樣,就能很快調動基層的活力。

  基層一旦得到控制、并且有了高素質的人才涌入,朝廷所推行的大政方針就不會走樣,基層的生產力就會很容易被調動起來。

  數日之后,在建安五年正旦朝會的前一天,陰沉沉的天空飄著鵝毛似的瑞雪。以張既、賈逵、蘇則等人為首的一干成績‘上第’的太學生,在謁者仆射李參的帶引下,緩緩走進了未央宮前殿。

  “臣等叩見陛下,愿陛下千秋萬世,長樂未央!”

  皇帝高坐席上,微擺衣袖,旁邊的常侍謁者見狀,朗聲高喊道:

  “詔曰:起!”

  最終的殿試才是選擇更優秀的人才,擔任監考的自然是比太學策試還要高幾個等級。除了皇帝親臨以外,左右分別還有司空、錄尚書事趙溫,太常陳紀,以及侍中等人。

  皇帝先未說話,而是從左至右的將底下的太學生一一掃視,按著桌上的名冊尋找著對應的位置。

  從左手起是明經科,為首的是成績最好的嚴畯,邢颙;其下則是明法科,為首的是身材瘦削、雙目有神的司馬芝;再然后是治劇科的張既、賈逵、嚴象、蘇則、諸葛瑾、濮陽興、郭淮等人,以及其后的經營科游楚、經濟科耿紀,孫資等人。

  這些人在歷史中無一不是人杰干才,如今都俯首帖耳的匍匐在皇帝跟前。

  看到這里,皇帝總算明白了唐太宗為何會如此暢快自豪的說‘天下英雄盡入吾鷇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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