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鸞脈脈西飛去,海闊天高不知處。”雜曲歌辭暗別離 江對岸是一片枯黃的蘆葦灘,幾乎有兩個人高的蘆葦仿若鉤戟長鎩,森然林立,因風吹低的蘆葦互相摩擦,發出柔和的沙沙聲,幾只白色的沙鷗在其間飛進飛出。
此處東渡蕪湖、北望牛渚,又位于廬江與九江二郡相會之地,位置關鍵,本該是正對著蕪湖的一處緊要渡口,合該重兵把守。可眼下卻荒蕪得看不到一點有水寨駐扎的樣子,甚至連一個船只靠岸的渡口都沒有,以前此地猶有人煙,自袁術至淮南后,民政荒廢,災荒橫行,江淮饑民大批南渡,這才造成了如今氣象。
劉由略掃視了眼這片不受重視的江灘,斥候出身的他一到陌生的環境就會下意識的觀察打量,他的目光也比常人更敏銳,所以當他的視線透過層層疊疊的蘆葦叢往不遠處張望過后,視線忽的一縮,像是發現了什么。可很快他又將視線收了回來,面色如常的沖劉曄拱了拱手,客氣又疏離的說道:“前路迢迢,兇危莫測,劉君宜好自為之,自行保重。”
“承情,承情。”劉曄溫和的笑著,也沖對方回了一禮。
劉由看到對方如此溫和的態度,忽然欲言又止,這個精悍的軍司馬顯然猶豫了會,但到底還是沒有開口。他的任務是護送劉曄抵達江岸,此時作別之后,便攜著護衛與船夫再度乘船揚帆,不一會的功夫便移到江心去了。劉曄若有所思的往江中那一動不動的扁舟看了一陣,然后帶著兩三個肩抗行李的蒼頭,沿著江岸慢慢朝西走著。
未走多遠,蘆葦叢中便密集的傳來一陣馬蹄聲,江淮少馬,跟盛產駿馬的西北高門比起來,在揚州能同時驅策起十幾匹馬的,已經可以算是豪強了,就算一般的盜匪都沒有這個待遇。
像是早有預料一樣,劉曄在原地停住,很快便見到一行十數騎呼嘯著從蘆葦深處竄了出來。這十來個騎士無不是錦衣少年,儀表堂堂,為首一人更是體貌魁奇,一臉正派。
“什么時候來的?”劉曄也不客套,用一種熟人的語氣說道。他將兩手負于身后,顯得毫無防備,一柄做工精致的玉具劍自然而然的從他腰側探出白玉制的圓形云紋劍首,精致繁復的白玉飾、顏色暗沉的鮫魚鞘,將這把大有來歷的玉具劍襯得清貴無匹。
對方的目光全然不在這柄寶劍上,而是動作敏捷的翻身下馬,幾步邁至劉曄身前,開口便笑,語氣像是埋怨道:“我在蘆葦叢中特意鋪設了藺席來等你,酒溫了又溫,你卻這時候才到。”
“多說了幾句話罷了。”劉曄淡淡揭過,隨口又說:“既然早就來了,適才何不露面?”
“我就想見見那孫家大郎的胸襟有多大,對你有沒有歹意。”那人眼神不經意的往江上一瞥,正好瞧見仍隨波飄蕩在江上,不曾移動分毫的扁舟,扁舟之上,似乎有一人正站在船頭往這邊凝望。
他輕笑一聲,伸手往后招了招,很快便有一個錦衣少年牽了幾匹馬來,接著又有另外兩個少年策馬往江邊行去。只聽身后的江水中嘩啦啦的傳來幾陣水聲,兩三個赤條條的漢子從寒冷的江水里鉆了出來,他們都是水性純熟,在劉曄從對岸登船起行的那一刻便開始潛入水中跟隨看顧。秋寒水冷,再精壯的漢子也抵不過剛出水的寒氣,好在他們才打了幾個哆嗦,便有人奉上厚氅與溫酒。
在江心處的劉由遠遠地觀望到了岸上的情形,背后突的升起一陣寒氣,這一伙人神不知鬼不覺的跟在他們的船只周圍,甚至連他們什么時候換氣都不知道。幸好自己沒有…
“不用逗留了,回去吧。”劉由知道對面江岸上的那一伙騎士沒有惡意,是接應劉曄的之后,很快不再觀望,下達了返航的命令。
“看起來孫伯符胸懷闊達,知道割舍賣好,其麾下卻是未必了。”一臉正派的方臉文士沉吟道。
劉曄無奈的搖了搖頭,群下妨主的事,在他幼年時便親自經歷過了,于今已經見怪不怪了:“仆之過,非主之罪,孫伯符的處境已經夠艱難了,我還是少往壞處想好了。”
那人但笑不語,他知道劉曄用計,大小無錯,最關鍵的并不是什么熟知兵法,而是善于揣度人心,兼之又絕頂聰明,所以許多人只要他有心去揣摩,便鮮有預測不準的。豫章的事情,那人也有所耳聞,知道劉曄很早就看出了孫策在其中擔任的角色,但孫策既然沒有與劉曄透露,劉曄也甘愿當個‘外人’。更況且,劉曄本來就不想摻和到這個爭斗里去,他只想借著這個機會躍入朝中眾人的視線。
對于好友的執意,那人不免再度感慨,江湖都已不免刀光劍影,何況是在廟堂之上,真的會有讓他任意翱翔的一方天地么?
他伸手拍著劉曄肩膀,言道:“沒什么好多想的,你既已脫身,以后都再無干系了。”
劉曄似是不想再繼續談論這個,接過錦衣少年牽來的駿馬,翻身而上,與再度上馬的那人并行于途,熟絡的玩笑道:“子敬當真要一路護送我至汝南?我且聽聞袁術對你屢次征辟,而你闔家資財也盡在廬江,可真割舍得了?”
那人正是劉曄好友,東城人魯肅,字子敬。其人少有壯節,好為奇計,眼看著天下將亂,便主動散盡家財,售賣屋舍田地。不吝錢財的召集鄉里少年、結交江湖游俠,供給錦衣玉食、華車寶馬。眾由此感恩,以其為首,習擊劍騎射,往來南山中射獵,講武練兵。
魯肅其家雖非二千石的高門,但也是地方豪強,兼之手握部曲,故而深得袁術重視。
“昔伏波將軍馬援答光武皇帝,曾道:‘當今之世,非但君擇臣,臣亦擇君’。”魯肅穿著打扮、一言一行都以士人為標榜,但其聲調與體魄卻酷似武將,他低沉著聲音說道:“袁公路行事但憑喜惡,乖張恣意,又不立無綱紀規矩,不足與謀事。至于江東孫策,你也見識過了,氣魄與胸襟是有的,但格局卻少了些,有時意氣用事,不知懷柔,過于剛強…更何況,我全部家當,僅剩身邊這數十騎,并兩百多鄉族老弱罷了。”
劉曄知道魯肅家中的情況,也明白他所說的袁術與孫策各自的缺點,其實在他看來,孫策也不是不可輔佐,但是眼下既有了更好的去處,又何必追隨一個前途有限、以后或許還要同儕共事的人物?故而他問這些,只是想知道魯肅心里的意見,看他對江淮有無留戀之處,現在卻是一問大白。
此事默契的揭過,劉曄心中有底后,嘴角帶笑,揶揄道:“莫要哄我,子敬家中不是還有兩米么?算起來應有六千斛吧?”
“你要就盡管搬去?”魯肅毫不介意的說道,那神情仿佛給出的不是米而是沙:“來時我已預備好了,除了一路上糧草所需,剩余的我都命人放在原處,大開倉門,并放出話去,饑寒困苦者任憑自取,總比一把火燒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