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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利行規則

———鹽鐵論·遵道  清涼殿后頭忽然跑進來一股熱風,順著特制的曲道吹拂過來,溫度倒是變冷了幾分。

  皇帝默然良久,方才沉重的開口說道,他的聲音更是顯得冷若寒霜:“聽這話,倒像是地方郡府、縣官逼得他們走投無路,好端端的,將一伙良善之民逼到長安來了。”

  他意味不明的看向座席離他最近的司空趙溫,悠悠說道:“趙公,荀君所言可是屬實?”

  趙溫聽出皇帝的弦外之音,似乎這件事與官府賑濟不力有關,而他又正是主要負責賑濟的大臣。此番皇帝的語意陰晴不定,趙溫不敢怠慢,立刻俯身稽首,埋頭辯解道:“陛下,臣自去年為朝廷征募糧草、充實府庫以來,就一直在留心關中旱情。如今得蒙詔旨,主持賑濟,更是不敢有一日玩忽。臣敢說,關中各郡太守,如種拂、傅睿都在為朝廷開倉賑濟,一切皆依詔而行、有法可循、亦有侍御史從旁監管。世間尚有王法在,以彼等之德,誰也不會魚肉百姓!”

  左馮翊種拂與右扶風傅睿等人無不是皇帝挑選的太守,其能力或許比不上杜畿這樣的干才,但彼等的德行操守至少還是可以保證的。皇帝面色稍霽,他相信趙溫與種拂等人的品性,若是郡守無錯,那么根子就該在縣一級官員頭上了。即便是在后世社會,官方的賑濟救助都會被層層盤剝,何況是在當下這個吏治敗壞的亂世?

  治民先治吏,中央光靠趙溫、荀攸這些大臣,雖然能很好的幫皇帝處理政務,但論及政策的具體施行,到底還是有所欠缺。

  “司空說的是。”董承小心打量著皇帝與趙溫二人的神情,在一旁避重就輕的插話道:“臣也以為,官府賑濟,即便有拖沓等積弊。但只要沒有人從中牟利,且如數撥付給黎庶、使百姓安定,倒也沒錯到哪去。”

  這也叫沒錯到哪去?

  對于董承的陰陽怪氣,趙溫氣得臉色漲紅,他也不理會對方,仍深深的伏地稽首,相信皇帝心里自會有一桿秤。董承說完了話,本也就沒準備得到回應,他眉眼低垂,半瞇著眼皮,一雙漆黑的瞳仁在眼縫中靈動的左右轉著,一會瞟看皇帝、一會觀察馬日磾、楊琦、荀攸等人的神色。

  “地方拖延一日,百姓便要多苦一日。為一斗粟而傾家蕩產,淪落至全無生計,那時官府縱有賑濟,又有何用?”皇帝嘆了口氣,輕輕帶偏了董承有意引起的話頭:“我屢下寬詔,命朝廷蠲煩除苛,去諸不急之政。欲令物得其用,人安其業,奈何郡縣守令,竟不能體悟至意。”

  “皆是臣等無能,有負于陛下。”董承立時伏下身,語氣誠懇的說道。

  尚書令楊瓚突如其來的中暑病倒,無疑是給了董承一個偌大的好處,在來時的路上,他便想到:尚書臺自從被皇帝革新職權之后,權勢大增,徹底擺脫了以往作為皇帝秘書的形象。其下如度支部、刑部、吏部等尚書,隨便一個拿出去都能有比擬九卿的權位,甚至還隱然高居于九卿上。

  而作為這些部門尚書之首的尚書令,幾乎可以說是權亞丞相。若是楊瓚就此不復再起,那么緊隨其后、第一順位遞進的,自然而然的就是董承親信、尚書仆射吳碩。只要拿下了尚書臺,董承便不需顧忌弘農楊氏、或是關東、關西的任何人,所以當務之急,就是要為自己爭取足夠的優勢!

  “今年在旱災開始,我便說過,救災最要緊的是活民。這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地方郡府如何要熟視無睹、刻意耽誤賑濟?”皇帝面無表情,把視線輕輕掃過眾人,仿佛對著空氣說了一句:“癥結到底出在哪里?”

  馬日磾忽然有些坐不住似得挪了下身子,一邊將目光有意無意的看向楊琦,那副心有戚戚、憂愁不安的模樣,像極了一根繩上的兩只螞蚱。

  就今日吳碩的表現來看,董承已經對尚書令有所垂涎,而楊瓚既是朝中碩果僅存的幾個密謀誅董的元老之一,平日里在尚書臺也是多有政聲,要想徹底取代楊瓚,光是祈求對方一病不起是遠遠不夠的。而馬日磾也知道自己所處的困境,關中與其說是各地都有不同程度貽誤救災的情況,其實就屬右扶風為最,而右扶風又以馬氏宗族為首。當初馬日磾三令五申讓彼等收手,目前看來,并未起到應有的效果。

  這一次馬日磾自認為是與楊氏休戚相關,稍有不慎,便都是斷手斷腳的結局,所以盡管往日有這樣那樣的齟齬,在這個時候怎么也得合力并進,將事情的影響降到最低。

  與憂心忡忡的馬日磾相比,繩端上的另一只螞蚱,卻并未有如何緊張的樣子,反而饒有興致的聽著董承早有預備的陳言。

  只見董承不急不忙的說道:“往年的救災流程,從確認災情、到寫就奏疏上報災情、然后由朝廷復核驗實、到再次上報、最后才允準錢谷發放,來回跨州連郡,逾時至少數月。即便朝廷如今已往各郡遣派侍御史,就地核驗災情,省卻了一樁公事,但盡管如此,救災手續仍舊繁瑣復雜。加上地方故意拖延,等錢糧到時,黎庶早已賣兒鬻女、售田賃地了。”

  董承所言的內容其實已經很隱晦、但座中眾人卻都已聽懂了:無非是地方上有官商勾結,官員卡著賑災的正規程序與制度,故意延遲賑濟的時間,而地方豪強與商賈則趁機高價售糧、低價買田,大肆兼并田地、攫取財富。等到田地兼并得差不多的時候,官府再出面開倉賑濟,保證流民最低限度的生計,從而不會因為沒有飯吃而揭竿造反。

  清涼殿中除了像個局外人似得法衍坐在角落里一副表情驚詫、不敢吭聲以外,上至皇帝、下至臣工,就連小黃門穆順都是一副沉默鎮靜的神態,仿佛葉落猛獸之額,而獅虎不動。法衍見到這副詭異的場景,熟悉的會是認為殿中君臣個個泰山崩而色不變、這才是君王風范、宰輔氣度;不熟悉的則會產生這樣一種錯覺——眼前這些君臣是心中已有預備、或是早就知悉了一切。

  法衍正是介于二者之間,但他不敢妄自猜測眼前這些君臣早知會有這等情形的局面,而是一廂情愿的強迫自己相信前者,認為是君臣之間的政治素養遠勝于他,所以才只會有法衍在初次聽見此事后當即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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