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寒初薦錦氍毹,朔氣空中通坐隅。”金粟閨詞 “荀君可畏寒否?”座無旁人,皇帝索性笑著問道。
雖是詢問,但正確答案顯然只有一個。
荀攸不由莞爾,半是順從半是好笑的說道:“釣臺三面環水,周遭開闊,雪景應當不錯,只是風或許會大些。”
“風大不要緊,多披件厚氅,在釣臺的亭子里放盆炭火就是了。”皇帝說完便站起身來,伸了伸有些僵硬的腰背,隨口說道:“溫室殿里雖然暖和,但坐久了容易犯困,難以集中精神。還是到外頭多走動走動、看看雪、吹吹風的好穆順,去備駕,再拿兩件厚氅與手爐來。”
這時候皇帝就表現了什么叫言出必行、毫不拖泥帶水的性格,少年獨有的爽快干脆在皇帝身上展現的淋漓盡致,跟尋常沉穩慎思的形象簡直判若兩人。
荀攸不是第一次看到皇帝的另一面,有時候連他這個最親近的人也搞不清楚,到底那一面才最貼合皇帝內心。
待回過神來時,一只桃形的紫銅手爐便被皇帝塞進手里,入手一沉,低頭看去,那只暗紅色的桃子上熔鑄著惟妙惟肖的枝葉,精致又不失其大氣。不大不輕重適宜,捧在手心剛剛好,荀攸默默感受著手爐傳來的溫度,垂眸不語。
“以前的溫手爐太重了,不易攜帶,故而讓將作監仿照博山爐的樣式,另外鑄了一批形制好看、也便于持用的。”皇帝注意到了荀攸的神色,笑著說道:“荀君若是以為好用,過會拿兩個我宮中的回去,一個自用,另一個賜給秘書令。”
荀攸笑了下,輕輕抖了抖手,將掌心的手爐轉了一圈,打量著爐身的一行銘文,上書內者未央尚臥,這幾個隸書小字代表著這東西屬于御用。將御用之物賞賜臣下,這是皇帝對臣子莫大的恩寵,荀攸卻是早已習慣了皇帝對他時不時地殊榮,云淡風輕的道過謝,復又輕聲說:“臣素知陛下多思,能為機巧,譬如印刷、炒茶等物已屬驚奇,想不到于此等末節尚有稱道之處。”
皇帝聽出了對方言語里的挖苦,訕笑道:“此皆良匠之功,非我所為,非我所為。”
看著荀攸揶揄好笑的神情,皇帝又不得不解釋道:“左者羿作弓,仔作甲、奚仲作車,巧垂作舟。古人采集萬物、造于萬物,不正是為了讓人在天地之間活得更自在?”
這番話說得到新奇,荀攸不知怎么,似乎是見到這樣平易近人的皇帝,心情竟也出奇的好,笑著點了點頭。
“故而,只要對天下黎庶有用,能施于實際,有利于民。即便我身為帝王,又豈能拘于禮制,而吝于巧思?”皇帝的笑容像是凝結在了臉上,直截了當的說道:“左右也不是親自持錘鍛鐵,單只說個法子,讓將作、尚方、考工等監去辦,抑或是讓格物院繪制圖樣,予以試造。我想,這也不妨礙天子之儀吧。”
掛靠在太學名下,由韓暨、馬鈞所主持的格物院因為研究方向有別于正統思想,而遭到太學一部分人的物議。朝野的n隱然有將其與孝靈皇帝時的鴻都門n系起來的趨勢,說起來這也不能怪那些人聞風色變,而是鴻都門學給士人造成的沖擊太大了。
當初孝靈皇帝酷愛書法、辭賦,故而在宦官的建議下成立鴻都門學,無論是授任郡縣守令、還是尚書侍中,皆從鴻都門學內選擇。無論是出于公心、還是私利,鴻都門學極大的損害了朝廷以及士人的利益,遭到強烈的反對。
如今的皇帝性肖先帝,除了同樣喜好書法音樂以外,更喜歡研究一下匠人巧技,近來朝廷推行的曲轅犁、逐漸在上層親貴內部流行的茶、乃至馬鐙、印刷等等,其背后都有皇帝的影子。前些個月皇帝微服靈臺,打算修復地動儀、新設格物院,很容易就讓人聯想到了鴻都門學。
荀攸心里默默思索著這幾日的n,如若不是朝局跌宕,朝臣恐怕早就上疏諫阻了。眼見這冬日里朝廷各官署都將無事可做,那些閑下來的朝臣說不定就要在近期上疏言論此事了。
雖然荀攸相信皇帝的定力,絕不會在這種事上重蹈覆轍,但畢竟父子相承,有些事情不得不防。于是他提醒道:“陛下睿鑒,利民之物,譬如曲轅犁,大可廣施天下。只是奇技淫巧等物亂人心智,沉湎淫逸,卻是不可為之。”
有荀攸這句話,皇帝至少不用擔心這段時間的n了,他認真的說道:“正是此理。”
正說著,兩人便已下車來到滄池邊上的釣臺,亭榭之中早已事先布置好席榻、憑幾、桌案等物,三面都掛上了厚厚的氈毯,用來御風。唯有正南面掛著半卷竹簾,竹簾微微擺動,浩渺的滄池在遠處靜靜翻滾著波浪,池中央的漸臺在漫天碎瓊亂玉之中若隱若現,宛如仙島。
桌案與席榻都圍得很近,正中擺著一只青銅獸爐,里頭燃著爝爝炭火。
皇帝坐在正北的席榻上,身體裹著一件樣式簡單樸素、厚的卻像是被褥似得大氅。他兩手捧著溫手爐,微微傾著上身,好似在嗅獸爐的煙火味。
獸爐里放著摻了香料,只是風一吹來,便消散的無影無蹤。
荀攸抬起頭,目光似若無意的從皇帝身上的大氅掠過,好似想到了什么,心中忽然一動。
獸爐上溫著一只銅壺,穆順拿它沏茶倒水,一應禮數盡到后,便悄然轉身躲到氈毯后面去了。
君臣兩個喝了口茶,對話便立即轉到了正題上。
“千算萬算,偏是未料到明年的旱蝗。”一絲憂慮再度縈繞在皇帝眉間,他微皺著眉,低聲說了句:“天機難測。”
荀攸一笑,知道皇帝憂慮擔心的是什么,溫言勸道:“旱災也分春旱、夏旱、秋旱等時節,如若來年春季雨水略顯充足,且朝廷單只用兵漢中,以少量精兵南下,講求速戰,則不會有多少耽誤。”
“若是僅得漢中一地,此戰便不算克竟全功。”皇帝冷淡的哼了一聲,慢悠悠的伸出右手,在炭火上翻覆烤著,一雙漆黑的眼瞳映照著爐中炭火,亮光閃動。
“益州牧膝下四子,有三子皆在長安,小子劉瑁據說身有隱疾,不足托付。”荀攸輕聲說道,語氣仍是平和:“漢中乃益州門戶,門戶既失,劉焉無足為憑,以他的才智,不難明辨利害。”
皇帝眉峰以挑,辭氣凜凜的說道:“我自然知道漢中一得,益州可下。可我不明白的是,彼若是真的明白利害,何不早些上表納貢?同樣是漢室宗親,荊州劉表都曾遣使奉賀,他昔年既懂得明哲保身、勸孝靈皇帝重開州牧、擇地避世。想必也不是愚笨之人,豈會不知與朝廷為敵的下場?他莫非以為,僅是一個張魯不聽指使,阻絕道路的理由就能蒙混過去了么?”
“或許。”荀攸若有所思的說道:“其中另有隱情也說不定”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