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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憑幾細語

“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敘,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  “長安宮室、衙署無一損毀,唯有戚里屋舍坍頹?”楊修回到家中,在見到父親楊彪老神在在的樣子后,心里擔憂頓時放下,轉而開口提起回來路上打聽到的消息:“戚里乃外戚所居,地動哪里不震,偏就將戚里的屋舍給震到了,這豈不是預兆?”

  “不過是戚里平民的居處塌了,又不是宋氏。”楊彪看向楊修,虛握右拳,輕輕捶了捶腿關節,悠悠說道:“這個時候,可不能另生枝節。”

  楊修醒悟,戚里的確可以拿來做文章,但沒有必要,一來是因為這會轉移視線,當務之急仍是罷黜士孫瑞二來是因為戚里不光是住著外戚宋泓,另一個外戚伏完也住在那里,所以無法解釋戚里屋壞到底預兆的是那個外戚。

  “是小子考慮不周,讓阿翁見笑了。”楊修在父親面前很是謙遜,他主動移席過去,為楊彪捶起腿來。

  見到兒子關切的目光,楊彪若無其事的說道:“在廊下跽坐久了,膝蓋有些疼,不打緊。”

  跽坐是指一種兩膝著席,上體聳直,臀部壓在小腿上的坐姿。這是敬坐的一種,時下但凡知書達禮的士大夫都是這個坐姿,除非是放浪形骸、不加約束的隱士或者鄉野村夫,才會怎么舒服怎么來,選擇蹲踞、箕踞、胡坐等不敬坐。

  楊氏乃世代簪纓的豪族高門,無論在家里還是在外面,都要保持士人風范,以身作則,只是這樣容易引起足痹、抽筋等惡疾。

  “阿翁在廊下坐了一天?”楊修知道跽坐等若長跪,最傷膝蓋,此時不免心疼的說道:“不是有胡床么?”

  “老夫坐不慣那東西。”楊彪把身子往后傾,靠在一張憑幾上,稍稍放松了姿勢,拍了拍扶手:“有憑幾呢,累了可以倚靠,比胡床要好用。”

  胡床、胡坐、胡服等胡人習俗是孝靈皇帝當年引起的風尚,京師貴戚無不競相效仿,但對于一些守舊的人來說,這完全就是夷人陋俗。楊彪對這些新鮮事物沒有好感,不像是楊修這樣的年輕人,善于變通,樂于接受新鮮事物。

  楊修知道父親的喜好,只是他認為人老了不能長久跪坐,胡床交椅才是最舒適的坐具,他這也是為楊彪考慮,怎奈對方不領情。楊修頗為無奈,也不好多說什么,他轉眼看到了楊彪背靠著的一只三足憑幾,那只憑幾呈半圈狀環繞身后,中間凸起一定的高度,正好可以把腦袋靠過去,兩段止于腰側,剛好可以用來作扶手。

  憑幾是與席榻配合使用,供人休息憑扶的一種家具。因社會地位的不同,憑幾的材質也有相應的區別,楊修在宮里曾見過皇帝背靠的憑幾,那是用玉石制成,堅硬溫潤,冬天的時候還鋪上了粗厚光滑的綈錦,華貴且舒適,被稱之為綈幾。而他的父親楊彪背后靠著的憑幾則是以竹木制成,加以細罽,也就是獸類的毛皮。

  楊修像是第一次看到父親背靠在憑幾之上,楊彪見他久久出神,不由笑問道:“怎么,你也想靠?”

  “阿翁說笑了。”楊修回過神來,訕訕的笑道:“這副憑幾可是只有公侯才可倚靠,就連大伯都坐不得,小子豈敢妄想?”

  楊彪的父親楊賜是孝靈皇帝的老師,曾被賜予臨晉侯的爵位,楊賜亡故后,爵位便由楊彪繼承。算起來,要不是因為侍中楊琦是楊氏嫡傳的長房長孫、宗法森嚴,不然光是這個爵位,楊彪就足以做楊氏的領頭人。

  聽出楊修話里意有所指,楊彪不禁抖了抖眉,輕聲說道:“等我故去,這臨晉侯的位置就是你的。”

  言下之意,就是不要心急。

“阿翁!”楊修急道,他剛才不是在覬覦這個憑幾所代表的位置,楊彪也不是在拿這個事敲打自己的親兒子,這一對精明的父子在話語之外談論的是另一件事  楊修也不再諱言諱語,直白說道:“難道讓大伯、或者二伯來坐?可彼等一個是平尚書事、一個是尚書令,本就位居承明殿,得以參議政事,再加一個三公,也不過是火焰上再添一把柴罷了。至于叔父,彼之官職不過五官中郎將,尚在阿翁下屬,且名望才識也不如阿翁,豈能越居得位?此位只能由阿翁做,若是如此,我家可就能有三個尚書事了,放之以往,可是誰家都不曾有過的恩遇。”

  地動之后,秘書監眾人在心驚之余,也很快都反應了過來,知道朝局也必將伴隨著地動來一次震蕩。與士孫萌對自家父親的仕途憂心忡忡不同,楊修則是在欣喜的考慮自己的父親楊彪繼為司空之后,楊氏一族該如何顯赫。

  只是跟他的急功近利比起來,楊彪倒顯得老練沉穩許多:“這個位置不是給我等的,也爭不得。不僅是老夫,你的那幾個叔伯,也都沒有坐的念頭。”

  楊修頓時有些泄氣,不情愿的說道“阿翁以前做過司空、司徒,名實俱在,三公位缺,如何爭不得?而況此番我等出力不三公之位,陛下難道還舍不得以作酬庸么?”

  “放肆。”楊彪不悅的皺起眉,抬手敲了一下桌案:“這是為人臣子該說的話么?虧你常隨君側、飽讀經書,竟連一點君臣之道都不懂了。”

  楊修自知失言,收回了仍在為楊彪捶腿的手,俯身拜倒:“小子言語無狀,一時誤語,還請阿翁恕罪。”

  “你起來吧。”楊彪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楊修依言起身,楊彪的目光也跟著投過去細細打量。

  楊修今年已有十歲,眉清目秀、額頭飽滿、鼻梁高挺,長著一副聰明人的模樣。楊彪心里很滿意這個獨子,但一直以來都是擺出不茍言笑的嚴父形象,為的就是不讓對方生出自矜自傲之心,可現在看來,似乎沒有起到多大的作用。

  才高者必自傲,何況是楊修既家世顯赫、又才華橫溢。

  楊修只知道楊氏即將如日中天,可他又哪里明白,此時更進一步,很可能不是海闊天空,而是萬丈深淵。

  “爾等與陛下平日里相處如何?”楊彪抬眼問道。

  楊修心里尚有疑惑不明,卻被父親岔開話題,要知道在以往的時候,除非他主動告訴,不然楊彪幾乎從不過問秘書監的事情的,此時忽然提及,讓楊修有些莫名其妙,連帶著心里將欲言說的疑問也暫時拋到一邊:“陛下博學多思,待人寬和,從不厲聲作色,對我等是真情款交”

  他一邊說著,一邊想起了今日皇帝沒有因為父輩的事而遷罪于士孫萌,可見皇帝是真心拿他們當朋友。而楊修自己在臨出宮時還說話開解士孫萌,宛若契交,回來了卻立即算計對方的父親,這讓楊修一時不知該如何往下說了。

  “晏子有云圣賢之君,皆有益友。”楊彪沒有察覺到楊修一瞬間的遲疑,猶自提點道:“但你時刻也不能忘記,陛下乃漢家天子,他可以與你同等視之,而你卻不能,謹慎謙抑才是正道,否則如王輔那般的,終會害人害己。”

  這是在告誡他不能自以為和皇帝關系好,就可以把自己跟皇帝擺在同等的位置上,更不能討價還價。同時也是在解釋先前楊修心里的疑惑,有些東西,給不給全在于皇帝一念之間,旁人不能強求也不能逼迫而且皇帝也從未明確說過要拿司空的位置交換,楊氏就更不能會錯了意,一頭撞上去。

  楊修悚然,他知道這是父親為官一生的經驗之談,而且平時他也能察覺得到,皇帝雖然與他們言笑晏晏、其樂融融的在一起寫字,時不時的還議論幾件政事、說幾句笑話。但每當他們歡笑起來的時候,在主位之上的皇帝臉上總是掛著一抹格式化的笑,皇帝就像是在人群之中,又仿佛隔離在人群之外。

  似乎就是那種淡漠的疏離感,才讓皇帝的身影顯得高高在上、不容侵犯。

  楊修頓時明白了:“謝阿翁指點,小子受教了。”

  語罷,他復又問道:“只是這司空之位,陛下若另有打算,又屬意誰呢?”

  “算算時日,趙公的小祥祭要到了,今年當會有不少人到趙子柔的家中告祭。”楊彪沒頭沒腦的說起了已故司徒趙謙的小祥祭,也就是喪儀中的死者周年祭:“你代我往趙家走一遭吧。”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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