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認睿智,深惟匿瑕,其如天道人心,難以違拒。”上石敬瑭表 秘書監眾人除了裴潛以外,其余的都識趣的告退了,隨著王邑、楊沛二人過來的,還有負責代天子奉迎傳詔、叨陪末座的黃門侍郎毌丘興。
幾人在廡廊下稽首行了禮,穆順受命在院子的草地上擺好席榻,讓這四人相對而坐。皇帝自己則坐在正中的廡廊里頭,身后擺著一道漆木屏風,此時日頭漸漸西斜,皇帝的大半個身子在陽光下,面部則隱藏在廡廊的陰影里。
皇帝已經開始進入變聲期了,說話的聲音不再像以往那樣清脆嘹亮,而是帶著一絲略微低沉嘶啞的聲音開口道:“幸賴將士用命,河東的戰事差不多業已平定,只剩些亂兵流賊仍在上躥下跳,不足為慮。如今河東該做的主要是兩件事,一是立即勸散失流民回歸鄉土、恢復生息二是追定賊首之罪,以儆效尤。你們二人一個是河東郡守、一個是河東決曹,職分所在,理應有所裨益之策獻上。”
這樣的場合,第一個說話的該是太守王邑,他是早在很久以前就準備好了籌算的,為了不顯得他早早窺見君心、有備而來,他謹慎的沉默了片刻,方才說道:“入春以來,朝廷連發數詔,督各地以生民為重、農桑為要。其中國以民為本,民以農為先之語,臣以為實在是切中肯綮。”
他先是背了一段皇帝的詔書,拍了下馬屁,然后說到正題:“軍興以來,河東田蕪廩虛、百姓流離。若要勸民回歸,勤務農桑,當以屯田為重。不若重設農曹,使之招亡納叛,至于如何疇量田土、如何分判宅地,自可一概委之,料想事權一統、政務必當練達。”
這是老生常談,皇帝聽了不覺得新鮮,只是敷衍似得點了點頭:“嗯,黎庶歸鄉而務農,興屯田之要,資以廩贍,必得利百倍。”
屯田是皇帝在去年為了收納安民休息而提出的法子,遇到這種問題,合格的官員都知道該如何投其所好,但這僅僅只是合格而已,并不能表現出跟尋常官員有什么不同來。
王邑敏銳的察覺到皇帝平淡的態度,心里有些發慌,他通過賈詡口中得知皇帝準備在河東郡布施新政,一旦有所成就,就會立即鋪陳天下。朝廷勢必會對河東傾斜大量資源、心血,這些不僅包括政策、財貨上的支持,人才培養上也會緊隨著跟進,河東將會是未來官員晉升的快車道、鍍金地。
不然的話,區區一場豪強作亂,皇帝至于要這么大費周章的御駕親征、至于要將河東盤根錯節的豪強們斬草除根么?
皇帝對河東越重視,就代表河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越重要,河東是注定青史留名的地方,而作為可能成為首任新河東郡守的王邑,河東也是他本人無論如何也不能離開的地方。
尤其是皇帝新進提拔杜畿擔任郡丞的舉動讓他心里很不安,所以他得緊緊抓住這次機會,賈詡已經給他鋪墊了那么久的路,接下來能不能繼續待在河東為皇帝主持新政、博得功名,就全靠他自己了:“臣以為,河東南臨弘農、中原,北視并州,西顧關中,東望冀州,乃天下之要地。若能恢復,今后無論是北擊匈奴,還是東滅寇賊,河東必成朝廷資糧之地。”
他這一句話說到了點子上,今后朝廷不管是打冀州、入中原、還是伐漠北,都需要河東作為一個穩定的大后方,借助水陸運輸為軍隊提供源源不斷的供給。雖然南邊的弘農郡同樣能起到相似的效果,但是從長遠來看,弘農并不值得皇帝為其付出太多心力,而且弘農也做不到河東這樣干凈。
皇帝雖然知道王邑能說出這樣一番話,大抵是賈詡對其透露了機密的緣故,但還是提起了興趣,畢竟這就是信息不對稱造成的優勢,剛才王粲不就是因為知道的太少了所以才把錯了脈?
關鍵信息知道越多,就越能搶占先機,中央要什么新政策的時候,消息靈通的早在好幾個月前還是形成草案的時候就知道了,不靈通的直到新聞大白于天下才后知后覺。這一個時間差與信息差就是成敗與否的關鍵,不然也不會有那么多人要結識上峰,畢竟上頭有人是真的好辦事。
皇帝上輩子是做慣了這種事的,對此不置可否,輕聲說道:“民為邦本,本固邦寧勤耕積粟,可以豐殖。河東一地關乎緊要,不可不慎,除了屯田,你還有什么盡快休養生息的方略,可一并進陳。”
“謹諾。”王邑略低一低頭,說道:“臣愚見,治理河東,可鹽鐵、屯田兩策并行。其間鹽鐵可分為兩事,一者是鹽,河東郡下可設鹽曹等官,專司煮鹽販鹽等事,其所得之利,可供來附黎庶安居之用二者是鐵,鐵官乃農器所出,不可寢廢,可使其造犁、鋤、鐮等物,以售黎庶。用鹽利當做給歸鄉黎庶的安置錢,黎庶再用此錢尋鐵官購置農具、或是赴市購牛。等若是使錢在外流了一圈,又重歸府庫,還能使民間再興轉輸、啟用新錢,在外黎庶得知,必扶老攜幼、日夜競還。”
王邑這套治河東的策略涉及到屯田、鹽鐵、甚至還有新錢,不僅說的有理有據、極為可行,而且樣樣都說到皇帝的心坎上。
皇帝這才有些動容,他在乎的不是王邑恰到好處的說到了他最為看重的幾項政策,而是對方所提的意見隱隱符合貨幣流通的理念。他按下心中驚異,抬聲問道:“你是通儒劉公的門生,理應學些歐陽尚書、京氏易,怎的還讀過管子?”
王邑一顆心突地一跳,禁不住答道:“唯,臣少不知事,只讀過幾篇。”
“這怎的叫少不知事?”皇帝不以為然,笑著說道:“管子有治國之論、經濟之策,昔年管仲相齊,使齊會盟諸侯、稱霸天下如今治國者亦當研習其中道理,以冀有所裨益才是。不然,還真以為對叛賊授讀孝經,就可降服天下?”
皇帝對孝經與管子二者踩高捧低,讓王邑有些不敢接話,皇帝也知道自己這句話有些不妥當,及時補救道:“孝經倡行教化、倫常,是治民之道管子燮理陰陽,則是治國之術,二者不可偏廢,應當并重。我也不是說孝經的不是,而是說治國有道,不可拘泥一處,要因時而變。什么樣的法對應什么樣的事,總不能黎庶饑餓,為官者卻教他習書就學邊境戰亂,為官者卻教民勤務耕織吧?”
“唯、唯。”王邑知道此時的重點不是這個,他也不是迂腐的人,只一個勁的點頭稱是。
古都將管子歸納為道家的書籍,在皇帝看來這完全是錯的,要知道管子一書涉及到了大量后世的經濟學理論,比如貨幣職能、計算貨幣流通量、宏觀調控、財政政策等,可以說是一部劃時代的經濟學著作,可惜后繼無人,其理論也遭到埋沒。皇帝還是在石渠閣對那些只說空口大道理的儒家經書看得厭煩了,故而查閱先秦其他百家典籍時,無意中得窺一見。
若是能將管子的經濟理念糅合到現今的治國政策,何愁不能興盛?只可惜皇帝手下已遍尋不到精讀管子的大家,即便將管子一書欽定為太學經濟科的必目,但光是教習都未曾徹底吃透此書,更別說教會學生了。
對此,皇帝甚至還考慮過以后到太學開經筵,向博士、太學生講授道理的時候,是不是要先別去動那些輕易碰不得的儒家經書,而是先把不為人所重視的管子給注釋一遍?以皇帝在前世商海沉浮的經驗以及豐富的時代閱歷,由他注釋的管子,勢必將成為這個時代、甚至是一千年以內的經濟學權威。
而且有皇帝的身份加持,后代皇帝們治國斷然不會將其繞開,多多少少都會受其影響,這是項改變后世千年歷史進程的舉動,皇帝每當想到此處便心情澎湃。不過眼下當務之急,還是得考察王邑究竟有幾分成色。
可惜讓人遺憾的是,皇帝從管子里面摘出幾句考校王邑,王邑雖然都答上來了,但回答的都很勉強,顯然對方所言少不知事的時候略讀了幾篇不是虛辭,而是真的沒有精通。
皇帝微微有些失望,還以為在這個儒術昌明、百家齊喑的時代,自己找到了個精通經濟之學的大家,沒想到對方只是讀雜書而不專精。雖然有些不太滿意,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略懂經濟的王邑的確適合繼續留下來做河東太守。
而且經此一遭,以王邑善投其所好的本性,回去之后仔細研習管子,成為一代大家,也不是不可以。
想到這里,皇帝緩緩說道:“河東農曹掾掌司屯田、農墾諸事,你屬意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