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帝圣焉死,三王仁焉死,五伯智焉死。”風俗通正失封泰山禪梁父 雖然皇帝早在最開始就打了預防針,但是以恩賞和弭諸侯、放棄武力征討的論調依然在朝廷內部、甚至是民間都很有市場。
一來是天下盼望和平,不想出現刀兵戰亂二來是這些關東牧守目前的確沒有出現叛國的錯事如果起義兵討董卓也算錯的話。
是故盡管有袁紹等人私相開府假職,那也可以說成是為了討董的權宜之計,朝廷真要追究,那也不至于動武,而是應該責以大義,施以恩德。
這個論調背后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又是哪些人在暗中推動,其實一目了然。
關東那批擅自割據,妄動刀兵的諸侯為了保住現有的權勢以及防止朝廷秋后算賬,是極力鼓吹這一論調的人。其次,就是如趙岐這般,認知還局限于過去,不知世道已變的人。
這其中奧秘,裴茂一開始也不甚了了,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原來皇帝才是自始自終都沒有被這種論調左右、時刻保持清醒的明白人。
盧植冷笑一聲,仿佛不屑于說這些人的不是。他將目光轉向裴茂,眼神里透出一絲不可捉摸,突然問道:“陛下可曾怪過我?”
當初董卓統領朝政,意欲廢黜少帝,擁立當時還是陳留王的劉協為帝,便召集百官商討,結果眾人都畏懼董卓威勢,無一人敢言反對,只有盧植一個人站了出來,為少帝說話。
雖然最后盧植是在蔡邕等人的求情之下才得以免去一死,但還是被罷黜了官職,回到了幽州隱居。
如今曾為陳留王的劉協已是乾坤獨斷的大漢天子,會不會因為當初盧植的反對他即位而心存怨懟呢?
答案,是否定的。
裴茂搖了搖頭,道:“孝懷皇帝早已在雒陽安葬,來時陛下也說,朝廷養士數百年,仗義守節,今唯有盧公一人而已。”
盧植眼前一亮:“陛下當真如此說?”
“當真如此。”
“哈哈哈”盧植突然笑了起來,笑到一半,卻忍不住的咳嗽,但他咳嗽之后仍然繼續的笑,如此往復,臉被咳得通紅。
盧植緩過勁來,既是快慰,又帶著點惋惜的說道:“惜乎哉,惜乎哉!陛下胸懷大義,實在是我朝仁君。只可惜我老之將死,不能為陛下效犬馬之勞,看陛下重整天下了!”
裴茂有些明白盧植的心情了,還有什么比得遇明君而垂暮已老讓人遺憾的呢?他勸道:“當年姜尚古稀,得遇文王也未道晚也,廉頗老矣,尚能飯斗米,被甲上馬。盧公莫要懊惱,安心養病,終有重回君側的一天。”
盧植緩了緩氣,落寞的說道:“仁君在世,何愁大漢不興?我縱是一死,也無愧去見列祖列宗了。”
他直視著裴茂的眼睛,目光炯炯,透出一絲精芒:“裴君回長安之后,應當如實告知關東詳情,切不可讓他們人云亦云,養虎為患。現下首要的是振興朝廷,而不是抱有畛域之見,排斥賢才,因人失政,不然會有大禍啊。”
“呃!”裴茂語塞,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
當初為了反抗董卓暴政,彼此有過恩怨的東西士人難得的親密無間,抱成一團。在王允、士孫瑞、黃琬等人的籌劃下,最終除掉董卓。
按照正常的演進,兩派共患難之后,憑著這段合作產生的情誼,應該繼續合作下去,兩方共掌朝政,匡扶社稷,開一代君臣共治的局面。
可偏偏不是如此,親近關東士人的王允,借由誅董首功,獨斷專橫,以他為代表的關東人勢力大漲,權壓百官。將曾經的盟友一腳踢開,這讓馬日磾等人怎么能忍?
再加上又有皇帝在背后推波助瀾,兩方關系徹底破裂,這才有了眼下彼此對立的朝局。
盧植雖遠在江湖,卻看的透亮,他與馬日磾等人的關系好,在地緣上又親近關東士人。像當初為了對付權宦,士人放棄成見,同仇敵愾,可如今呢?沒了外在強敵,就都計較起門戶私利去了。
他實不忍見到這種局面,如果他真能重返朝廷,說什么也得試著讓兩方重歸于好。可惜現在他沒這個命了,所以盧植只好苦心相勸,希望馬日磾能早早醒悟。
然而這只是他的一廂情愿罷了,他不知道朝廷在裴茂走后不久就發生了因鹽鐵而引發的巨變,兩方隔閡進一步加深,再想走到一起,卻不知要付出多大代價。
盧植說了很多話,稍顯疲態,語調開始變得有氣無力起來,他似乎不想繼續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徑直問道:“陛下要劉伯安去并州治理羌胡,那這幽州,應該是要讓給公孫瓚吧?”
裴茂也不瞞他:“朝廷確有此意,讓貴門生接任幽州牧。”
盧植頻頻點頭,似乎沒有注意裴茂的具體說辭:“好一招坐山觀虎!劉伯安一走,公孫瓚在幽州便再無掣肘,實力大增,冀州兵不及幽州兵悍勇,幽州兵不及冀州兵眾多。屆時為了爭奪燕趙,袁本初定是要與公孫瓚疲于征戰。這仗一打起來,誰還有余暇關注朝廷,關注天子?等陛下修養關中,養蓄精銳后咳咳,天下何愁不定。”
裴茂點頭稱是:“這就是為什么在下不先去解決劉使君與貴門生的齟齬,反倒要先來見你的緣故。”
盧植隨即明了,道:“是想讓老夫去說服我那門生?”
“嗯,劉使君與貴門生互有成見已久,在這個時候,容不得一絲差池,盧公既是天下大儒,又是公孫瓚的師長,定能開解兩人。”
良久無言,室內一時安靜,裴茂知道盧植要思考,所以并未有催促,他知道此時將盧植拉入劉虞和公孫瓚兩人的斗爭漩渦中有些不仁義。但,為了社稷,眼前這個老臣還有什么不答應的?
只見盧植呵呵笑道:“沒想到老夫病篤將死之軀,還有再為天子效力的機會。裴君,取筆來,替我擬信幾封。”
裴茂不敢怠慢,趕緊走到桌案前,執筆待寫。盧植理清了思路,說幾句便刻意停頓一會兒,等著裴茂寫完。就這么斷斷續續的,伴著盧植幾聲干咳,屋子內就只剩下沙沙的寫字聲。
屋外的鳥鳴叫的仿佛更歡快了些,好像是老鳥回巢,雛鳥待食一般熱鬧。約莫一刻鐘的功夫,裴茂寫完了信箋,他吹干了墨水,正準備拿起給盧植看,可就待他轉身一看,便發現剛才只是稍許憔悴的盧植,此時臉色愈發的枯黃了起來。
“盧公!你這是怎么了!”裴茂感覺俯身問道。
“裴裴君。”盧植剛才一直在強撐著身體,本來他身體早已虛弱不堪,只是今天聽到這么多喜事,漸覺天下有望,這才打起精神來。如今好不容易口述完,身體卻再也撐不住了。他仍吩咐道:“繼續寫下去,替我再寫一封,老夫還有話要交代給鄭康成。”
裴茂將盧植扶回床上躺好,這才重新提筆去寫。
待盧毓幾個兒子重新進到這個房間的時候,盧植已經眼皮半闔,氣息微弱了。盧毓等人見狀,立時撲了過去,哭喊道,“阿翁!”
盧植這時已經筋疲力盡了,他躺在床上,嘴唇輕輕張闔,含糊道:“吾死之后,爾等為我掘出一冢,不用棺槨,薄葬即可。”
幾人心知盧植這是要交代后事,都含淚應下。一時間凄凄的啜泣聲,不絕于耳,讓房間內的裴茂、溫恕、田疇等人無不感傷。
“巨光。”盧植手指巍巍的抬起,指向裴茂。
“盧公。”裴茂眼睛發酸,語氣哽咽,強忍著不落下淚來。
他本以為盧植要托他照顧三個兒子,誰知盧植卻道:“老夫幼子盧毓,今年虛歲有十,年紀雖但應對有方,聰慧非常。裴君可帶去薊縣,我那門生見到他,顧念師生情誼,便再也不會另生事端。”
裴茂心知這是盧植在他們的計劃上最后一道保險,心想推辭,但眼淚卻啪啪的往下掉,再也說不出話來。
“莫要推辭,這算是老夫為朝廷,為陛下,做的最后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