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人貪睡墜釵云,粉消妝薄見天真。”————————憶江南 王斌一頭霧水的離去,前腳剛走,掖庭令苗祀就過來了,他站在殿門邊,往里探看,時不時打量皇帝的臉色。
皇帝這時正好抬頭,一眼就看到鬼鬼祟祟的苗祀,心里正覺得奇怪。
反倒是穆順大邁一步,走到苗祀跟前。他素知苗祀人情練達,善于保全,自己又與苗祀起過齟齬,此時不知道對方是在打什么主意。但還是讓穆順心里非常警惕,說道:“內謁者掌內外傳旨通報之事,掖庭令要求見陛下,為何不先由內謁者轉告?還弄得如此古怪?”
皇帝沒有說話,也拿探詢的眼光看著苗祀,并在等待他的回答。
以前穆順還在尚藥監時,對自己處處阿諛奉承,如今仗著皇帝的寵信,居然連他都不放在眼里了。苗祀心頭不悅,斜瞟了穆順一眼,為自己抗辯道:“奴婢有急事要求見國家,卻一時沒尋到內謁者,還以為陛下不在宣室,便想先來看看。”
穆順有意報當日之仇,假意責備道:“既然你已看見國家了,那剛才何不進殿?反倒是探頭探腦,形跡可疑。”
這簡直就是得理不饒人,苗祀在心底冷笑一聲,不再理會穆順,索性把頭埋了下去,盡顯委屈,一副請皇帝主持公道的樣子。
見苗祀態度不恭,讓穆順有些著惱,本來自尚書臺奪權一事之后,穆順見宦官勢弱,故而打算與苗祀摒棄前嫌,聯合對外。在此之前,他便想著先敲打敲打苗祀,好讓他知道宦官之中將以誰為主。
哪知苗祀根本不怕穆順的敲打,還擺出一副有理的樣子。如此一來,倒顯得穆順仗勢欺人了,礙于皇帝在場,他一時發作不得,只得咬牙記下這筆賬。
團聚宦官共抗士人,那是穆順的一廂情愿。苗祀雖然在身體上是個宦官,但他曾經也是士人中的一員,天然的就對士人有好感,如何會支持穆順的打算,再者說,他又豈會樂意讓一個小輩騎在自己頭上。
皇帝對穆順狐假虎威的做法視而不見,甚至有意扶持穆順去制約心向士人的苗祀。宦官是把雙刃劍,既能維護皇權,制衡士人;又能危害社稷,造成暴政。
見火候差不多了,皇帝示意穆順讓開到一邊,給苗祀自辯的機會:“你有什么事情,可如實說來。如果是又是那些話,就不用說了,我這幾天沒有心思,不想去掖庭。”
當日苗祀也是為了請皇帝臨幸掖庭,中途卻因穆順的事情攪了局,那次皇帝正在跟苗祀杠上,事情便不了了之。沒想到過了幾天,苗祀又來了。
勸諫皇帝多臨幸妃嬪,好為皇室誕下子嗣,這是掖庭令的職責所在。但重點是,首先皇帝得要有這個能力啊,一個十二歲的童子雞,和妃嬪躺在床上睡一覺就能生孩子了?
皇帝表示能不能不要這么綠。
拋開皇帝個人身體硬件不達標以外,皇帝本人其實是對宮里那些十四五歲的蘿莉提不起興趣來,想玩養成又沒有時間,更何況現在是搞這種事的時候嗎?
苗祀看也不看穆順一眼,稽首道:“是,國家憂心社稷,兼以大病初愈,實在不宜操勞。可是宋貴人最近幾天夜難安寢,茶飯不思,說是想見國家一面。”
“請太醫了沒有?”皇帝問完,腦海中立時浮現出一個古靈精怪的少女,在宛轉的廡廊上不停的奔跑,一邊跑還一邊回頭看,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這是皇帝本身記憶中,為數不多的一抹亮色。
皇帝也受到身體原主人的情緒感染,掛念道:“確實是很久沒有去找她了。”
說完皇帝便立時有了動作,他連衣服也沒有換,徑直往門外走去。苗祀緊跟著皇帝的腳步走下殿階,但始終落后一兩個臺階,他躬著身子說:“已經請了,太醫診斷說是憂思所致,只要國家前去探望一下,便可治愈。”
穆順知道皇帝要去哪兒,趕緊先跑下去預備車馬和鼓吹。
但凡在宮中任事的人,就沒有不知道宋貴人的,貴人名叫宋都,是扶風平陵人、故常山太守宋泓的女兒。
三年前皇帝在雒陽被立為帝,董卓想在士族當中選一批女子進宮,鑒于董卓往日劣跡,士族又對風雨飄搖的皇室沒多少信心,都不愿意將家中女兒送進宮里。
只有不其侯伏完和故常山太守宋泓愿意把女兒送進宮中,于是雙雙得封貴人。
這兩個貴人中,伏貴人自然就是歷史上的伏皇后,忠厚老成,不為皇帝所喜。而宋貴人年紀比皇帝還小一歲,正是天真爛漫的時候,活潑好動,很討皇帝喜歡,是皇帝最親近的玩伴。
皇帝坐在鑾車上,腦中回憶著這具身體與宋貴人的種種往事,那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感情觸動了皇帝來自后世的靈魂與心弦,在他穿越之前,也有這么一個人,存在于他幼時的記憶中。
車駕很快出了前殿,從一旁的宮道直接行使到了前殿后面的掖庭。
得到消息后,宋都帶著若干侍女宦官出殿迎接皇帝,宋都雖然年紀小,但畢竟出身豪族,有板有眼的行完禮后,皇帝便讓眾人退下。
這個時候宋都的小孩心性就表現出來了,她捉住皇帝的手,又是擔心又是埋怨的說道:“皇帝哥哥為什么這么久不來找我呀?宋都知道你病了之后,每天都在擔心你,可皇帝哥哥連一句話都不讓人帶過來。”
說完,她竟蹙起了眉尖,眼角流下兩行淚來:“皇帝哥哥是不是不要我了,以前你可是天天都陪我玩的。”
皇帝本能的伸出手去捏對方的鼻子,笑著哄道:“最近事情太忙,我實在脫不開身,這不得了空就過來了么?聽掖庭令說你最近幾天茶飯不思,說是想見我?”
宋都的鼻子不知是被捏的還是哭的,有些發紅,她別扭的說道:“哪有茶飯不思,掖庭令盡在哪里亂說。”
“哦?”皇帝看著對方傲嬌的樣子,心里泛起一絲喜愛,忍不住捉弄她:“既然沒有什么事,那我就先回宣室了。”
宋都當了真,立即著急了起來,連哭都不哭了:“啊,不要!我、我、哎呀!我頭好暈!”
皇帝哈哈一笑,這么多天騎馬鍛煉所付出的汗水終于有了成效,他將吵著鬧著的宋都一把抱起,往殿內走去。
宋都又羞又怕,手挽著皇帝的脖子,把頭埋在皇帝胸前不敢抬起來。
皇帝今天剛在上林苑騎完馬,回來后又立即趕往中臺訓斥尚書,這一路馬不停蹄,雖然事前更衣沐浴,但身上還是有些許汗味。宋都輕嗅著皇帝身上的汗味,臉頓時就紅了。
兩人來到殿內,皇帝將宋都緩緩放下,各自坐好,皇帝問道:“這幾日我不在,你都過得可還好?”
聽到這里,宋都立時從少女的憧憬中回過神來,嗔道:“一點都不好!皇帝哥哥就知道忙,都不來找我了。”
見皇帝正欲解釋,宋都立即說道:“我知道董太師死了,現在是陛下做主,事情忙些。但陛下也不能一刻都不來看我呀,陛下不知道宋都一個人在這里有多沒勁,幾次都想跑去宣室找你,可都被掖庭令攔著了。”
皇帝奇道:“不是還有伏壽么,她不愿陪你?”
“她?”宋都吐了吐舌頭,“壽姐姐太沒勁了,做什么事都要講規矩,悶得很。”
皇帝笑了,伸手從案上拿過一只杏子,在手上把玩著,心里想到;‘伏壽的性子沉穩有度、落落大方,不如宋都跳脫,這段時間自己沒來掖庭,她一句怨言也沒有,能識大體,在這個年紀的女子中已經很了不得了。’
“好了,我也知道你在掖庭憋悶的久了。過些時日等我空閑下來了,再帶你去上林苑如何?到犬臺宮騎馬也好、或者是在昆明池乘船、若你喜歡,還可以去扶荔宮等處摘新鮮的杏果。”皇帝近日常常去上林苑,對上林苑的遺跡景觀如數家珍。
宋都的眼眸亮了下:“真的嗎?可是我聽說,上林苑早在一兩百年前就燒干凈了。”
“那只是離宮殿宇在王莽、赤眉之亂的時候遭到了兵燹,化為焦土。”皇帝拿著杏子,在手上轉來轉去,就是不吃它:“但是上林苑的昆明池、果林等景物都有留存,我們去了就回,不留宿,也自然就不需要離宮落腳。”
“好呀。”宋都高興的說道,她把肘撐在桌案上,身子半傾,一雙有神的大眼睛看著皇帝,忽閃忽閃的、靈動極了。“那皇帝哥哥什么時候才有空閑帶我去上林苑?對了,皇帝哥哥也要把壽姐姐帶去,她像我祖母一樣,整天悶在屋子里不出來,再這樣會發霉的。”
皇帝呆呆的看著宋都連珠炮似得說話,宋都機靈、跳脫、純真的個性深深感染到了他。這是皇帝穿越以來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這樣一個不以他是皇帝而心存畏懼、刻意討好;不以身在宮中而磨去棱角、故作成熟。
他現在算是真的明白,為什么每當回憶起這局身體原本的主人與宋都在一起的記憶時,總是會不由自主的感到快樂。
因為她是劉協生命中唯一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