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還沒等藤原仲成彈劾,平安京大內里忽然傳出消息:桓武天皇在和諸親王一起去神泉苑游賞時,突然發出旨意,將仲成的妹妹藥子,從太子東宮里給驅逐出去,削奪其宣旨的女官身份!
仲成氣得臉色青紫,他知道桓武天皇是忍受不了妹妹和皇太子安殿之間的曖昧丑聞的。
無論如何,此突發算是阻斷他彈劾太宰帥藤原雄友的可能。
后來得知出首藥子的人,竟然是自己妹夫春宮大夫藤原繩主,“真的是個毫無大局觀念的豬彘!”氣得仲成破口大罵起來。
三日后,按照協議,張熙的船隊載運著“山部王”的回贈,自難波津返航。
平安京內,日本的大部分皇族公卿知道后,心中的石頭總算落地。
以后唐家的海船,再也不要停靠到博多或難波來了,日本這片王道樂土不能沾染外來的穢氣疾病。
可他們不知道,船隊的倒數第二艘甲板上,張保高正盤膝坐在船尾處,望著難波處堆積起來的沙洲,和四周海灣的地形,正用細筆迅速地繪制著“難波圖經”。
只要有數艘犁砂船來,開掘好通航河流,難波津完全可用,倭人技術不過關而已——張保高如是想著。
零點看書空海和尚則也隨船,在向住吉大社奉納后,準備入唐求法。
他和淮海行省的飛棹軍使張熙同船,并將伊予親王的回信交到張熙的手中。
張熙接過信,嘴角滿是微笑。
其實太宰帥藤原雄友的信,是他指使隨團的楊曦所偽造的。
但正是因為抓住日本貴族間的利益糾纏,那伊予親王看到自己外翁的“親筆信”內容,毫不猶豫地回了封真正的信。
數日后太宰府政廳中,“太激進,九國二島,私貿易?”藤原雄友展開外孫伊予親王的信后,震撼不已,站起來,口中說著這名詞,都結巴了。
以船只需要給養為借口,于返程里二次停靠博多津的唐家船隊,張熙、張保高正襟危坐,于藤原雄友的對面,表示親王的信完全是真的。
“唐家可以私底派遣十二艘大船,每年前來博多六次。”張熙保證說,然后他讓隨軍官端出幾樣東西——一套典雅的蘇州瓷器,一個華美的揚州銅制香爐,宣州的筆墨文具,洋州的竹紙,還有舒州、壽州的茶團,及數束上好的生絲。
“貿易這些東西,另外還有戰馬,若是大都督需要,兵杖也可以交易的......”張熙直言不諱。
藤原雄友臉上神色更為激動不安。
而空海侍坐于側,心中也是五味雜陳。
這些東西原本都藏在船腹當中,張熙沒有拿出來,便是專門等著這一刻的。
藤原雄友已無原來的從容優雅,他知道唐家海貿來的,都是緊俏無比的貨物,只要有了這些貨物,太宰府必然會成為強大的貿易據點,藤原南家和伊予親王也將成為日本首屈一指的權門,正如新羅郎張保高之前對他說的,衛國公高岳有句話,“誰能掌握與本道的貿易,誰就能成為日本的霸主。”
可代價是什么?
張熙的回答出乎意料,他說只需日本用一大宗礦物交換就可以,“流黃。”
流黃就是硫磺。
日本多火山,此物是最常見的,尤其以信濃、駿河、飛驒還有九州等地,最為盛產。
藤原雄友問唐家要流黃所為何事。
“流黃可以殺莊稼的蟲害,且能作印染之用。”張熙很狡猾,他絕口不提日本上好的流黃去唐家最主要的用途,便是煉制火藥。
“流黃易,物價高低,如何衡?”
面對藤原雄友的疑問,太宰府政廳內忽然一陣好聽的叮當聲——張保高從箱篋里取出一串黃燦燦的錢來,擺在太宰帥的眼前。
唐的開元通寶,此錢成色足,質地優良,沉甸甸,用上好的青絲繩串起,像是貴婦白皙脖子上的項鏈,和地板觸碰著,發出瓷實而悅耳的聲音,這種聲音仿佛帶著攝人心魄的魔力,讓藤原雄友無法抗拒。
“一貫,或者叫一緡錢,此后隨著唐和太宰府私貿易的開展,開元通寶會越來越多流入貴國,到時大都督您拿著這錢,想要財貨就有財貨,想要米糧就有米糧,想要人就有人,想要畜就有畜。”
這就是錢的魔力!
而平安京蟄伏低調的伊予親王,在給自己舅舅藤原雄友的信里也是這樣說的:若是父皇不答應貿易,那么就依托太宰府,私下與唐衛國公高岳展開海貿,此乃兩相得利的事,請舅舅務必許可。
于是藤原雄友答應了,他要求高岳方嚴格遵守協定,一年只能來六次,每次也只能有十二艘船只,船主必須攜帶淮海行中書省的文印許可,輸入輸出的貨物也都有限定,且太宰府有權抽稅。
這下,張熙和張保高都浮現了滿意的微笑。
不虛此行。
博多津處,藤原雄友太宰府所屬的匠司,把唐家船隊修葺一新,并補充淡水、酒和蔬菜,而后張保高下令啟碇,嘩啦啦的水聲里,帶著抓手的木碇從海中被拉起,接著方帆和三角帆也升起來,順著風的方向迅速鼓起,帶來海洋的腥味,空海和尚合掌,對著海霧和火山環繞里的故土作揖、道別。
可兩天后,空海覺得行程不對。
裹著軟幞的張保高,盤膝在船頭,因陰云和霧氣太大看不到日月星辰,他捧著司南針辨別著方向。
“船隊在往正北走,這不是去揚州或明州的方向。”空海問。
張保高望著他,點點頭,“是的,先不去揚州。”
“去哪?”空海有些驚慌,難不成這船隊還有可貿易的貨物?
“去我的故鄉,莞島。”張保高斬釘截鐵地說。
空海愕然。
莞島,處于朝鮮半島的最南端,其和旁側的耽羅島(濟州島)、日本的博多津,恰好構成個三角形,控扼著海東貿易中路和北路的出入口。
短短一日內,十多艘唐船便抵達了莞島南面的浦口處。
張保高此刻從船艙底取出根木托鐵管的武器,而后在身上纏繞著根緩緩燃燒的繩索,口中塞入四顆鉛丸,鼓鼓囊囊的,接著看了空海眼,便上了艘偏架艇,這種艇每艘大海船都夾帶兩艘,艇無帆,用大竹梧桐等輕木造成,在淺水里用舟楫搖動,穿梭如飛,又叫“青龍”。
十多艘青龍,載著二百多白水郎,很快登上莞島之上。
接著,留在海船上的空海和尚,便見到血和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