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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僧明玄入寂

  返歸揚州官舍后,高岳在書齋里,拿起筆來,想寫些什么,但又心思錯亂,毫無頭緒,便于暮色里踱出來,看著勾欄中早已凋落的花卉,表情怔怔。

  果然皇帝不是傻子,為了阻擋封禪和封建,什么招數都使出來了。

  坦白說,高岳也并不追求封建,但他作為韋皋的盟友,是要履行共同進退的職責的,至于他本人,這段時間也不斷在和韓愈商討、磨合,希望能提出個真正行之有效的方策來,足以超越傳統,但又不過分逾越,封禪和封建對高岳而言,不過是個手段而已:但不管如何,皇帝已經再次成為前進道路上的阻礙了。

  左右為難的高岳,忽然聽到背后有人輕聲喚他的名字。

  是云和。

  高岳也沒說什么,小巧的云和便搖著秋扇,兩人一前一后,在林蔭下走了十余步。

  “前些日子,韓退之家來過,言語里滿是嘆憂。”最終,敏感的云和知道姊夫肯定是遭遇什么困難,便旁敲側擊,抬出薛濤來說事。

  薛濤見夫君滿腔激情,化為了文稿,并一直對自己說,馬上我就會隨衛國公入京封禪,這些文稿都是心血,屆時在上都我“韓門”要一戰成名,張籍和孟郊可都在那里等著我。

  然則現在消息傳來,大明宮宮殿莫名失火,皇帝臨時停止了封禪,并將其無限延后。

  于是韓愈頓時落寞——薛濤太明白了,他缺少的是個戰場,是個戰斗的機會。

  忿忿不平的薛濤,在交稿時,就把委屈說給云和聽。

  崔云和也就明白姊夫郁郁不樂的原因。

  高岳還沒有說話。

  “以前姊夫為了的是進士及第,后來姊夫是為了紫衣金魚,現在姊夫為的應該是這天下,也就剩下河朔等寥寥方鎮未平,四海外已無其他異族掣肘,那么姊夫還害怕的是......”

  “霂娘......天下分久必合這是定數,我害怕的是,哪一日我若是死了,是人亡政息的局面,那該如何?”

  說這話時,高岳的態度很嚴肅。

  云和聽到“哪一日我若是死了”的話,心中也忽然起了幽怨和不安。

  她望著自己的手腕,雖然依舊雪白無比,可也有了細微的皺紋,歲月在他們身上都留下了“刻度”,姊夫已過了不惑的年紀,而自己和姊姊......再也不是曾經長安城內的青衿郎君,和桃裳少女了。

  “還有孩子們,竟兒、達兒、炅兒、蔚如......還有你和我的翀兒......”

  “那我若是舍棄不前,安保富貴,如何?”高岳隱隱有了如此念頭。

  云和忽然笑起來,“那才不是你,那時你還是個青衫御史,跟李令公來蜀都城討伐西蕃和南蠻,然后在庭院里,當人家的面,就在那里臉色激動,大呼什么桐中鳳,又說什么龍叟,還說自己要救龍叟,像個傻子似的。既然是個傻子,哪里會懂得什么明哲保身、急流勇退的道理?”

  “這個世界,是急流勇退的人太多了嗎......”可高岳想起李萱淑和小承岳來,還是滿是愧疚。

  “是你這樣的傻子太少。”

  “霂娘,我犯了個大錯,其實我在外面還有個和翀兒差不多大的孩子。”就在云和開心地說著“傻子”時,高岳猛然說出實情。

  云和的臉色,慢慢凝固住了。

  高岳不安地背著手,互相搓著。

  “是和哪個倡優或別宅婦所出?”云和此刻臉色漲紅,呼吸也急促起來,搖動扇子的頻率明顯加快,不過若姊夫是和這樣的女人生個孩子,也是再正常不過的,她身為正妻的妹妹,也得有份從容才是。

  結果看姊夫神態有異,云和心中不祥的感覺頓時強烈起來,“姊夫你果然......”

  “其實,義陽公主和貝州刺史王士平的孩子,是我的。”

  “那便是你和靈虛公主的!”云和一語拆破。

  高岳趕緊回身,扶住云和瘦削的香肩,解釋說:“霂娘你聽我說......”

  “我不聽我不聽,你妻姊妹也就算了,居然還和公主有染!現在是不是因為這個孩子,耽誤你的事,你活該啊!”

  “這一切都是因公主知道我和霂娘你的私情所致。”

  這話驚得崔云和不知所措,然后她就明白了,心疼地摸住了高岳的臉,“姊夫,你是因此被公主要挾而遭污,是不是。”

  “......”這下高岳也不曉得該說什么好。

  正在兩人還沒有頭緒時,外院的阿措忽然喊到,有急信送來。

  當高岳將信拆開后,頓時覺得頭暈目眩,“明玄法師,明玄法師他。”

  明玄法師在天德軍城筑就后,乘舟過河套入夏州后,便覺得身體堅持不住了,他的弟子們便勸師父將息身體,可明玄法師還是堅持要往揚州城來:“當初和高檀越說好的,要在揚州擴充一圈羅城,還有要將蜀岡的子城擴建改修為炮銃城,答應了便必須要做到。”說完這些,明玄披上百衲衣,戴上粗竹斗笠,背著一串草鞋,拄著藤杖,穿過了夏州的大漠,行過孟門津,自黃河而下,過了莽蒼的潼關,結果在禁坑的邊沿,再也支撐不住,便緩緩坐在了草野當中,子弟們將他圍住,哀泣不已。

  一輪紅日,在明玄的背后落下,使得他身上罩上了七彩的毫光。

  明玄心里清楚入滅在即,便將念珠合在掌心,對子弟們說:“如來藏自性清凈,轉三十二相,入于一切眾生心中。如大無價寶珠,被垢衣所纏,我輩修行,正是要解除這外在的垢衣,所以過去的佛不是佛,未來的佛也不是佛,真正的佛是現在的‘當來佛’,都在我們每個人的心中,儒家曾說人人皆可為堯舜,我言人人皆可成佛,貧女懷王、米在糠糩就是這樣的道理。”

  言畢,明玄仰起面來,說:“佛陀,我不愿往生極樂凈土,只愿能再于這末法世間行一遭,救助世人,心佛不二。”

  說完后,便安然入滅了。

  一片暮色蒼冥當中,他就像支慢慢熄滅的火炬,似乎還有微弱的光芒,還留存下來。

  不久揚州城中,高岳接到了明玄的遺物:新城的圖經,和一串石頭做的念珠。

  “當來佛,當來佛。法師你已經褪去纏繞在心上的垢衣,真正成佛了。你告訴我,貧女懷王、米在糠糩,我明白了,母因子貴、米因糠全,就是這樣的道理,我高岳不會再遲疑下去了。”高岳用手捻住那已磨得光滑的石念珠,心中明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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