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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苦哉從軍行

  夜晚歸去,云韶將有點昏昏欲睡的夫君摟在懷中,摸摸他的發髻,又摸摸他的臉頰,似乎沾到了涼涼的淚水,便溫婉地笑起來,“不是還有阿霓在你的身邊嗎?郎君百仞梯,妾身綿綿絲,哪有那么容易就登上去的,日子還很長很長呢。”

  回京之前,高岳騎著馬,在閣川和百泉的八百頃屯田地,也是他的心血之處,繞了長長的一個大圈,沿路許多軍卒都擁過來,孔目長孔目短,對他依依不舍,特別是史富,跪在孔目的馬前,連問孔目為何要走,良原營田還做不做下去?離了孔目,我們怎么辦呢!

  高岳喉頭滾動幾下,沒有回答,狠狠地打了下馬鞭,讓韋馱天牽著坐騎向著東面離去,頭也不回。

  馬凹原的驛站當中,安西許多軍將列坐在廳內,設下筵席,送別孔目官高岳。

  因還在為大行皇帝服喪末期,筵席并無酒,亦無肉,更無聲樂,眾人都披著緦麻,倒是食案上擺著有許多的面食麥餅。

  “高孔目,這是用百泉軍屯新得的麥谷蒸出來的。”張羽飛和馬頔一語,頓時又讓坐在席間的高岳傷感不已。

  他顫抖著用手摩挲了幾下這新鮮的面餅,接著舉起來,狠狠啃了幾口,有點艱難地咽下,接著低下頭,將手合攏,對著諸位軍將團拜,各位急忙回禮。

  “高孔目安心,百泉那邊的八百頃軍屯我們必然留著,絕不荒廢。”各位頓時安慰起高岳來。

  “感激不盡......如高三能在朝堂有所作為,早晚還要回安西行營來。”

  “高孔目保重!”各位紛紛勸勉道。

  這時,馬頔突然用蒼涼的聲調,高唱起《苦哉從軍行》來:

  “苦哉遠征人,飄飄窮西河,南陟五嶺巔,北戍長城阿!”

  張羽飛也拍著食案,應和著接了下去:

  “溪谷深無底,崇山憂嵯峨,奮臂攀喬木,振跡涉流沙,隆暑固已慘,涼風嚴且苛,夏條焦鮮藻,寒冰結為波......”

  隨后安西的諸將、軍吏都唱起來:“胡馬如云屯,越旗亦星羅,飛鋒無絕影,鳴鏑自相和,朝餐不免胄,夕息常負戈,苦哉遠征人,撫心悲如何!”

  在送別的歌聲當中,順著隴山飄往東面的云,高岳怏怏地騎在馬背上,向著淺水原的方向而去,離開了涇原軍府......

  長安,我又回來了。

  盛夏的長安城,天街以東的萬年縣諸坊,是最適宜避暑的,那里多是達官貴人樓宇聚集的地方,爭奇斗巧,競相妍麗,屋檐飛揚,遮天干日,就算是托庇這些朱門甲第的陰涼下,也能安安逸逸地度過炎熱的夏天。

  從荒殘的涇州,來到京城長安,恍若兩個世界般。

  知了趴在槐樹上,發出綿長單調的叫聲,升平坊御史中丞崔寬的宅院里,高岳的青衫上沾著汗漬牽著馬,引著云韶的牛車,先來到此處。

  崔府的仆役頓時都圍上來。

  “逸崧逸崧,別來無恙啊!”剛剛結束御史臺視事的崔寬,坐在清涼通風的中堂,十分熱情地接待了自涇州回來的這對年輕夫妻,他看到高岳有些黑了,但卻結實機敏不少,看來邊鎮的風霜確實能鍛煉人,而侄女兒阿霓卻白皙依舊,好像太本對她無計可施,“去年秋月,西蕃大舉入侵涇州,霂娘啊還擔心你和云韶的安全呢。誰想,現在新皇剛剛踐祚,就下敕書要你回京來入職憲臺,當真是大歡樂之事。”

  “阿父,亂說什么......擔心阿姊安康,想得個平安信而已。”屏風后云和轉出,搖著紈扇,先是與阿姊互相笑笑,接著看了下姊夫,便安靜坐在稍后的綺席上。

  崔寬見自己女兒,就搖搖頭,說“你看逸崧、阿霓,多好的一對璧人,現在逸崧到憲臺,以后還擔心升遷的事嗎?而霂娘你呢,去年秋季來府邸行卷的年輕才俊不曉得有多少,可這小妮卻沒一個入眼的,真的是......”

  “那些人,不是腐酸不堪,就是大言無用。”云和別過臉,沒好氣地頂撞父親。

  崔寬一看女兒這樣,又焦急起來,剛要說什么,卻被高岳趁機打斷,“西蕃入青石嶺那次確實兇險,不過涇原段節帥沉勇知兵,西蕃來勢雖洶洶,但也只能鎩羽而歸——對了,敢問從父,您居憲臺多年,那么我進去后,可有什么要留心的。”

  “留心的只有一句話,那就是得記住,少做少錯,不做不錯。那二朝堂間的匭函,里面塞多少上封都當看不見就行。”

  “阿父!”云和對父親的這番話又氣又羞,急忙嗔怪埋怨起來。

  崔中丞被女兒搶白頓,也只能咳嗽兩聲,斂容正色,對高岳解釋起御史臺的掌故來:“嗯,可以這么說吧......”

  接著二位男子在堂上說個不停,云和則與云韶姊妹倆,來到了廂房庭院當間,這對姊妹久別重逢,便搖著扇子在曲廊碧池間慢步,仿佛有說不完的話。

  “阿姊你真厲害,居然會縫制衣物,還會親手做膏環了?”

  “那是,在涇原一年我還會辨別五谷了。”云韶面帶得意。

  “真好啊......對了,在姊夫走后,家仆在東市放生池坊間購得本奇書,看完后我在想......這書是不是姊夫寫的呀?覺得文筆好是相似。”云和嘀嘀咕咕地問到。

  云韶淺笑下,沒有否認的表示。

  “阿姊你可不曉得,這編都搶瘋了,坊間很多行家都傳言,這少陵笑笑生就是姊夫呢!這樣想來就應合上了,人們為什么等不到第二編,還不是姊夫去了涇原行營?”

  說著說著,不自覺來到廊外樹蔭下,云和突然聽到幾聲熟悉的犬吠,“是棨寶!”

  果然樹下,立著一身青衣的芝蕙,手里抱著正熱得喘氣的小猧子。

  云和便連聲喚棨寶的名字,可讓她惱火的是,這小猧子漠然地翻翻耷拉的眼角,只是掃了自己兩眼,然后就親昵繼續呼哧呼哧,依偎在芝蕙的懷里。

  “死小猧子,不愧是拂菻狗,比中土狗還容易忘本。”云和大怒,接著見到把這小猧子馴得服服帖帖的芝蕙,便悄然對阿姊說,“這個青衣小婢可不簡單。”

  話音未了,門閽吏便走來,立在堂門簾前說外面有訪客。

  崔寬的聲音從里面傳來,問名刺上是誰人。

  答曰:“滎陽鄭絪,希邀高郎君去都亭驛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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