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風看著眼前的尉遲杰,手中寬劍回鞘,收斂了那一身寒芒銳氣,看上去就又是那個很好說話的少年書生。
尉遲杰噙著淺笑。
王安風沉吟了下,道:
“尉遲你這樣說,應當已經有所計劃。”
“如你所說,外面有足足六百名武者,至少三名中三品高手,你可需要援手?”
尉遲杰搖頭笑道:“不必,最起碼這個時候還不必王兄弟你出手,你且和晏伯在這里閑聊片刻便是。”
“我的話,有老祿跟著就已經足夠了。”
“以老祿的武功,若是畫地為牢,硬拼肯定不是這六百人對手,可要是事不可為,帶著我突圍離開,卻并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王安風鎖著眉頭,慢慢點頭,道:
“既如此,一切小心。”
尉遲杰笑著頷首,看向守墟子,拱手鄭重行了一禮,道:
“不過,此事倒是要向晏伯借上一件東西,晚輩以性命擔保,必然能夠原物歸還。”
老道士慢慢點了點頭,道:
“那老道士便只在這里等著了。”
“還有什么要求,一齊說圓了罷…”
尉遲杰直起身來,聞言輕聲笑道:
“哪里還有什么要求。”
“至多,只是想要請晏伯門下的三弟子痛痛快快喝上一次酒罷了。”
守墟子微怔,撫須笑道:
“那他想來是求之不得了。”
頃刻之后,尉遲杰大步離開這里,老祿緊緊地跟在他的身后,走出了偏殿。
現在這個時候已經過了日出,可是看那一輪紅日在山頭云海當中,云霧流動,就如同大日浮沉,仍舊是氣象萬千,讓人不覺沉迷。
尉遲杰深深吸了口氣,贊一聲這風景果然是天下一絕,不愧為七千里河山最雄壯處,這一次沒有白來。
老祿只跟在他身后半步。
在左右清凈無人的時候,突然沉聲開口,道:
“公子為何要自陷險境當中…”
尉遲杰腳步不停,未曾回答,只略帶三分調侃笑道:
“怎么,老祿你這是害怕了?”
“據說你當年是在北境的戰場上廝殺出來的,怎么現在如此膽小?”
老祿搖頭,沉聲道:
“屬下死尚不懼,何況于區區江湖門派?”
“只是心中不解。老家主臨行的時候再三叮囑,要屬下護住公子周全,還請公子告知。”
尉遲杰只是輕笑。
老祿聲音頓了頓,抬眸看著尉遲杰,緩聲道:
“屬下斗膽發問,可是和那位王安風王少俠有關?”
尉遲杰這一次終于笑出聲來,停下腳步來側身看著老祿,搖了搖頭,笑道:
“有一點關系,卻還不夠,遠遠的不夠。”
“區區父輩余萌,相見不過數次,便想要讓本公子為其冒險赴死,老祿你這想法也太過于癡人說夢了些,哈哈哈,就算是我家老爺子逼著我,我也不一定會為誰冒險,何況于現在?”
“何況是他?”
“只是仗劍游俠兒,天賦卓絕,我可與其同輩相交,可要我為他冒險舍命,卻絕無可能。”
“少爺我的命可是精貴的很。”
尉遲杰的臉上笑意略帶嘲諷,道:
“若是他的父親,或者有一點可能,王安風?”
“何德何能,要我為他賣命?”
“靠什么,靠著父輩余萌?嘿…”
尉遲杰隨即嗤笑。
不屑一顧。
老祿心中微驚,父輩余萌這一詞并不能夠亂用,顯然那位王安風少俠的父輩很有些值得說道的地方,而且以眼前尉遲杰說話的模樣,恐怕也和老家主有三五分關聯,也就是說…
老祿瞳孔微縮,不再,也不敢深想下去,只是暗自將這些事情牢牢記在了心底,然后道:
“那,公子你這是…”
尉遲杰轉過身來,看著山下風光,沉默了下,輕聲道:
“老道士手里有一個東西,我家老爺子念叨了快要二十年了。”
“從我有記憶起就開始念叨。”
“他說的最多的就是要我以后出息了,能夠代他從這玉墟觀里,把他當年丟了的東西拿回來,我原來不清楚,可是剛剛終于清楚了,這個東西,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好拿。”
“畢竟,太重了…”
尉遲杰聲音轉低,幾乎是在呢喃。
老祿有些聽不明白,他向來是沉穩的人,聽不明白也就不往心里去,也就不亂想,只是沉默站在了尉遲杰的身后。
過去許久,尉遲杰才回過神來,抬手一拍家將的肩膀,道:
“走罷,老祿!”
“跟著少爺我,往后肯定要讓你吃香的喝辣的,比現在日子過得舒坦上一百倍!想要幾個婆娘,就有幾個婆娘!”
老祿抱拳,沉聲道:
“諾!”
玉墟觀中。
宮玉和林巧芙等人依舊還在那一處客房當中等著。
桌上還有又送過來的點心果脯,林巧芙卻又有些犯困,縮在椅子上,呼吸已經極為平緩。
鴻落羽早已經騰霄直上,說是好歹來了一趟,要去看看這燭龍棲上風光景致,對不對得起那么大名頭。
守墟子引著王安風,去了一處后殿。
這一座殿里沒有供奉道家的諸位祖師神像,雖然現在是大白天,殿內也有些昏沉,守墟子掌燈走在前面,手中的銅燈燈光其實很微弱,只能夠照亮相當狹小的一小片空間,而且頗為昏沉。
眼力不好的守墟子卻似是極為適應這環境。
先前上山的時候,清運清言曾經講他們所處門派的時候也曾經說過,地位最高的觀主其實并不修煉武功,只是去看閣中道藏,也擅長石雕,常常把自己鎖在地下一呆就是數日時間,如同道門的閉關。
只是這位觀主閉關卻不是修行內功武學,而是在暗室中雕刻石像,累了便掌著燈光看些道經,偶爾會帶出些石雕拿到山下去賣。
剛開始不很好賣,直到觀主的六弟子靈機一動,說這是道家老真人親自雕刻出來的,能夠安神辟邪,這才賣了些銀錢,能夠稍微補貼一下道觀中的開銷。
畢竟是三四代,上百名道士。
人少的時候,憑借道觀的產業和山上采摘的藥材,日子能夠過得綽綽有余,可是這些年人越發多起來,就有些顯得捉襟見肘了。
老道士在這殿內的西邊角落停下來,把手中的銅燈放在了旁邊案臺上面,讓那昏沉的燈光能夠照亮這一處角落,然后有些費勁得蹲下,伸出手來翻找堆在這里的雜物和柜子。
一邊翻找,一邊笑道:
“你能來這里,實在是再好不過,再過幾年,我老道腦子不大好記的時候,這東西就更難往出找了啊。”
“畢竟也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王安風插不上手,只是站在了老道士的身后,輕聲問道:
“晏伯…”
“嗯,怎么了?”
“我娘,她是個什么樣的人?”
老道士的動作稍微頓了一下,數息后才繼續翻找,動作卻似乎無意識變得輕柔了些,一邊找,一邊道:
“怎么,離棄道沒有和你說過嗎?”
王安風搖頭,道:
“離伯…他不愿和我多說母親的事情。”
“每次說,也都有些含糊其辭,前后不搭。”
守墟子搖頭無奈道:
“離棄道這家伙,果然還是那個性子,其實倒也能夠猜得到。”
“他當年并不覺得你父母般配,老道卻是樂見其成,你爹娘二人能走到一起也確實是花了許多功夫。”
“想當年花會,你爹你娘就隔著一條花街,六步之后,就能聚首,可是你爹那個時候卻偏偏挪不動步子啦。”
“你爹當年,幾度生死都過來了,弈林對殺更是天下難覓敵手,每每料敵于先,便有奇謀在后,曾以十局同時對殺得享天下大名三十載的十位棋壇大家。”
“三日三夜,十戰皆勝,殺得其中三人當場吐血,終生再不肯落子一局,其中弈林第一的江東名士臨死的時候,手中仍舊死死攥著那一顆黑棋。”
“那時你爹鋒芒最盛,自負前三十年,后三十年,無可匹敵者。”
“獲勝后隨手丟下棋子,踱步而去,天下之人眾矣,卻又無人敢攔,風姿之盛,不知迷了多少世家姑娘們,往往都能夠進退有據,從不曾失了氣度。”
“可那一次卻昏了腦子,站在那里左算右算,卻始終不敢落子一步,當年面對死境仍能主動出手,輕笑一聲且由他來殺的書生,那個時候…對,按照離棄道那幫人的說法,慫得要死,哈哈哈。”
“當時他們幾個就都窩在一邊兒,瞪大了眼睛看著你爹急得面紅耳赤,卻比你爹還要著急。”
老道士瞇了瞇眼睛,臉上有懷念之色。
那一夜景致,他現在都忘不掉。
砍了不知道多少人頭的莽漢拎著菜刀劈起西瓜來也是干脆利落,縱橫一脈足以排當代前三的老不羞沿街叫賣糖水,賺足了銀錢。
曾一日間奔襲三萬里山河的漢子挑著扁擔叫賣燈花,卻只在這三百米間來來回回,以豪勇聞名天下的宿將穿了一襲青衫,就要裝成文人書生猜燈謎,一連十五錯,氣得眉心流電漿…
整個燈花廟會上,一大半都是他們自己人。
然后,第二日,天下便再無神武之名,縱酒狂歌之后,各自離別,當年三千人,橫掃諸國之后,雖然不斷擴充,真正稱得上神武的,本也已經不多。
之后便更少了…
守墟子從記憶中回過神來,溫聲笑道:
“你爹指望不上。”
“你娘呢,又偏偏端著架子。”
“明明眼底里,心底里都是你爹,卻只是站在那里。”
“賞燈,賞花,也賞景,后來她說,你爹窘迫的樣子,可是天下都難得一見的好景致,她一定要好好看看,怎么看都看不夠的。”
“只是老道卻看到,你娘當時分明已經要氣到咬牙。”
守墟子笑出聲來。
王安風心中一片溫暖,站在老人身后,輕聲道:
“然后呢…”
“然后?”
守墟子瞇了瞇眼睛,臉上有極得意的神采,道:
“老道趁著離棄道那幾個貨開賭盤,猜你爹還得等多久的時候,悄悄走到了你爹后面,狠狠一腳踹在了你爹屁股上。”
“不瞞你說,那一腳可真的是暢快得厲害!”
“你爹踉踉蹌蹌往前走了兩步,恰好便停在了你娘前面,之后,之后便順理成章了,你爹素來有急智,踏出這一步,什么就都好說了。”
“你小子能出生,搞不好還應當感謝老道我。”
守墟子笑出聲來,伸手從這些柜子最里面的地方取出來了一個小巧的木盒,上面沒有積了半點灰塵,他站起身來,用袖口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灰塵,抬手把這木盒頗鄭重得遞給王安風,笑道:
“至于你娘。”
“評價不一,眾說紛紜。”
“于老道眼中,卻是個頗為可愛的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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