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祖輩輩都在萬劍峰下池水里生長嬉戲的大青鯽,未曾想到今日遭了災。
一大一小兩個持劍弟子饞了三年的念想,區區一人一條的分量,明顯并不足以慰藉心中相思之苦。
林巧芙開始還有些心疼溪水里的魚兒被一次性吃去了太多,可是聞到了那香氣,就又開始安慰自己,這一次王安風來了,和上一次足足隔了三年時間,下一次誰知道還要多少年才能夠見得著?
這一次性是吃了許多條魚,可若將這些烤魚的分量給分一分,勻到三年里的每一日光景里頭,便不覺得多了。
一日不過小半口都不到的分量,這吃起來便心安理得得厲害。
想想自己每日里都要灑掃經閣,還要被師姐師叔逼著練功,總不能連一日小半口的魚肉都不給吃吧?
天底下哪里能有這樣的道理?
小姑娘多少還是有些不大好意思,沒曾像是酒自在一樣,吃完了骨頭都給扔到溪水底下,收拾收拾,在旁邊給挖了個小坑埋了去,多多少少也算是入土為安。
宮玉未曾吃魚,只是安靜坐在一旁青石之上,那柄纖長秀氣的長劍橫在膝頭,等到其余三人吃過了癮,才輕聲道:
“藏書守可先行。”
“門中自然有弟子帶你前往住處。”
王安風看到宮玉依舊坐在那里,并沒有動身的跡象,知道應該是還有什么其他事情要對林巧芙和呂白萍說,拍了拍自己衣服,站起身來,笑道:
“那么,在下就先走一步了,明日辰時末,演武場上再會。”
宮玉點頭,只是嗯了一聲。
王安風復又朝著旁邊林巧芙和呂白萍笑了笑,未曾見到如何動作,突然有一陣風襲來,林巧芙本能抬手遮了下眼睛,旁邊溪流因風而動,蕩出了許多的漣漪。
放下手來的時候,石頭上已經沒了那青衫劍客的身影。
只是一向膽大的呂白萍卻瞪大了一雙明媚的眼睛,直直瞪著遠空,失了魂一般。
宮玉收回視線,淡淡道:
“吟風身動,瞬息千里。”
“巧芙,可能看得出是哪一門輕功身法?”
宮玉是青鋒解下一輩里最強之人,自小跟在仙人般的大長老慕容清雪處,習得了超凡脫俗,不與常類等同的仙人劍,可見江湖中五十年難出這樣一個劍客。
可是她現在卻是在問一個粗通武功的小姑娘武學上的路數。
那小姑娘年歲不大,武功更是差得厲害。
可是一個敢問,一個卻也敢答,另外一個也習以為常的模樣,林巧芙那一雙秀氣的眉有些皺起,看了看宮玉,師叔依舊是清淡得如碳白玉雕琢出來,讓人不敢靠近。
每每在這個時候,她便會自心里覺得,宮玉師叔真是生得好看,自己這輩子肯定是比不過的。
低垂了目光,想了想,輕聲道:
“看不出…”
呂白萍瞪大了眼睛,像是比剛剛看到王安風乘風入九霄更震撼的事情,道:
“看不出?”
“嗯。”
林巧芙手上拿著剛剛吃烤魚的簽子,輕輕在地上劃拉,道:
“江湖中稱得上是上乘的輕功共有三十七門,取風勢入身法的有十九門,講求控風于下的有六門,道門三,凌虛,憑風,步步生玉霄,儒家有二,一為三秋葉,一為三尺浩然風。”
“西域皇庭有秘術大風來,所踏風卷黃沙,和方才王大哥身法不一。”
“按照典籍描述,王大哥的身法在這些頂級輕功中,速度上不是最快的,卻是最為圓融,契合天地,境界當是天下第一流,應該也是出身于道門一脈的武功,其他的,弟子便看不出…”
宮玉神色未變,只是淡淡道:
“看不出便看不出。”
“白萍,巧芙,此次下山,與往日不同,且來,師父令我傳你二人一道秘劍,能領悟幾分,便看自己機緣。”
“啊…練劍啊…”
“能不能不練?”
林巧芙小臉有些垮塌下來,不見了剛剛點評武功時候的從容,雙頰鼓起,呂白萍卻輕松許多,抬手握住了腰間的長劍劍柄,笑容燦爛,如春日繁花十里,耀得人睜不開眼睛,道:
“早便等著了。”
宮玉頷首,踏步上虛空,身后寒冰凝結,以虛轉實,兩名弟子跟在她身后,林巧芙四下環顧,但見寒意彌漫,將整座萬劍峰籠罩其中,潔白寒氣,比之于天上層云也不遜分毫。
茫茫然間,此身似乎已經不在塵世俗流。
可她們還在繼續往上走,步步登天梯,至此非凡俗,便是道門身法上玉虛,只是斷去了憑風的根本,純以‘寒意三千尺’的劍意融入身法之中,別開一路,氣魄不遜往昔先賢。
宮玉右手抬起,廣袖隨風微動,五指白皙纖長。
天地間云霧如巨鯨吞水,匯聚于五指之間,吸云化水,凝氣為兵,一柄晶瑩剔透的三尺湛藍長劍出現在女子手中,屈指輕彈,便有清越劍鳴引得萬劍峰上劍鳴低嘯不止,淡淡道:
“看好了,此劍為我自創。”
“名為千秋雪。”
宮玉手掌微轉,便有劍氣明媚,如千秋雪落。
呂白萍雙目瞪大,眸中光彩閃耀。
林巧芙站在宮玉后面,雙眼卻是一片放空,腦海中胡思亂想,想到了山下那心心念念想了三年的烤魚,現在想想,好像也沒有記憶中那么好吃。
又想到了那本厚實到了足以把人砸暈過去的辭典,想到了里面所說,古法刀子有七種寫法,第一種是什么,第二種是什么…
小姑娘忍不住在心里笑出聲來。
身前有劍意三千尺,超凡脫俗一般撲散下了凜冽的寒意來,毫無半點保留,將其中關竅剖析。
可是這面對著這江湖一等一上乘劍術的林巧芙卻是在走神,小腦袋里想著那刀字的七種寫法,想著能不能找到第八種,這種行為放在江湖上,可算是笨得到頭了。
可雖然如此,她站在這風霜席卷的半空中,黑發微揚,一張臉秀氣里頭還有三兩分楚楚可憐,卻又不沾有半點俗氣。
回過神來以后,那眼睛里也是干凈一片,仿佛眼前所見,真的就只是一場千秋大雪。
王安風被一名弟子帶著去了客房中,不只是巧合,還是說宮玉提前安排過,這屋子還是他三年前來這青鋒解的時候住的那一間,裝飾都沒有怎么變過,心中便生出許多熟悉之感。
那弟子走的時候帶上了門。
王安風盤腿坐于床上,四下無人,緩緩呼出口濁氣。
雙目微闔,再吸氣的時候,呼吸已經平緩得如同深淵靜水,沒有泛起絲毫的漣漪,仿佛一片空洞,可是整個屋子里卻逐漸被一種凌厲的氣機所充斥。
決絕而純粹。
天劍宏暉那一劍,就像是一塊凍結了成百上千年的寒冰,一直堵塞在他的心里面,他一路行來,不斷嘗試將這寒冰融化掉,想要讓那冰水匯入他自己的小池塘當中。
可是融化的速度卻一直都很慢很慢,直到剛剛在青鋒解山門下刺出了那一劍,這塊堅實的寒冰上終于被劈開了裂縫,跌墜入了他自己的池水當中,水位自然上漲。
冰水和原本的池水,露水混合在了一起,就是武功再高的人也分不出那一滴是池水,那一滴是跌下來的冰化開的雪水。
王安風悟出的終究不是宏暉的劍術,也不再是贏先生的殺劍三十三,抬手虛握,指掌出劍罡,并指虛斬,虛室生光,凌厲耀目得厲害。
劍罡緩緩散去。
少年呆呆看著手中凌厲劍意,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咧了咧嘴,朝后一下子就坐倒在床上,雙臂展開,那臉上滿是開心。
先生說過天有九重霄,如果拿劍來說的話,那么他如今終于不是在地上打轉,撿著別人東西練的庸碌俗人,掙扎許久,已是一步上云霄。
“將登天階步玉虛…”
王安風低聲呢喃。
屋外有弟子持劍走過,不防那柄放在劍鞘中的長劍突然嘶鳴出聲,把她嚇了一大跳,一抬手把自己不老實的佩劍握住,祝靈站在偏殿的門口,看著那一處客房。
她沒有去看那屋子,只是看著屋頂偏上一些。
方才那里有一道無形劍氣沖霄而上,就好像屋子里有一把古劍剛剛被拔出了劍鞘,古來有氣沖斗牛之稱呼,便是如此。
她定定看著那沖霄的劍氣劍意散去,看著屋旁的弟子終于按住了險些躍出劍鞘的長劍,許久才收回視線。
在她身后,天下第七慕容清雪坐于上首,神色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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