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陽又升起,那月亮又升起,那沉睡的人兒的他還沒醒…啊,啊,啊,誰,在發出聲音,啊,啊,啊,誰在心跳在鳴,啊是那個人,是他!是他!他的腳尖已經繃緊,他的身體還有記憶,舞舞,跳吧,跳啊,啊!!他終究醒來了啊”
外行聽熱鬧,內行聽門道。
田明鑫和身邊的阿云噶,當然是內行——這支合唱曲,其實有非常高的水平,演唱人員是從京城各大藝校、藝術團體里頭優中選優出來的,力求在開場給所有觀眾一個最快的入戲的方式。
所以它要表現出這場音樂會的音樂風格,是喜劇,是悲劇,是音樂性更強,還是敘事性更強,要鋪下大家心理準備里的第一塊磚頭。同時,它還承擔一些劇情梗概的宣示,這是一個沉眠中醒來的故事,一個關于舞者的故事。再次,他們的衣著風格、形體風格,也是最開始給觀眾一個審美第一印象。
季銘是花了很多心思在這場戲上的。
田明鑫當然能夠感受到,作為從業者,尤其還是個導演,角度跟大眾觀眾確實是不一樣的,這會兒坐在阿云噶身邊,他也得點評幾句:“不知道他從哪兒找來的這一波人,這力度、自由度上,真的跟西區、百老匯有一些一致了。”
“我倒是覺得這個開頭風格,比較符合我的想象,有一點我們看傳統舞劇的意味,尤其是形體動作上,是比較偏中國舞的現代舞動作。音樂上也是,帶著一點點地方民歌的味道,尤其是中西部那塊少民的風格。”
田明鑫點點頭,兩人其實都在根據這個開頭,猜測著《默》的風格取態。
對于大部分不太專業的,但又有音樂劇觀賞經驗,或者有些了解的,就覺得這個開頭的水準,不錯。那些來湊熱鬧的,此時慢慢調整了一下坐姿,畢竟坐倆小時,也不是輕松的事兒啊,得有個持久戰的姿勢,時間長也不是光看體質的。
楊鳴的身體開始移動,左腳屈起,手伸向天空,配樂越來越緊湊。
弦樂組一聲嘶鳴。
他半個身子撐了起來,直面觀眾,他睜大了眼睛,呼吸急促,他盯著前頭,仿佛那還是舞臺事故時的觀眾——而他留在了舞臺塌陷,天花板墜落的瞬間,極似生命的最后一刻。
坐在前排的幾位,被他盯得感覺毛孔地豎起來了——尤其拍電影的幾位,感覺這要是在電影鏡頭里,必然是個驚悚又雋永的畫面,不知道電影版是不是有這個鏡頭。
楊鳴的眼神很快又迷惘下去,他在想到底發生了什么,起身,環顧,他看著自己的身體,自己的雙手,自己的雙腿,他從這里緩緩地走向那里,又從那里奔向這里——久不使用的腿差點讓他摔倒,他撐著一個柜子…
“這煦暖的光從哪里來…”
這曲《光芒重現》是悠揚的,季銘在整出音樂劇中都沒有使用美聲唱法,而且也不是官樣的民族唱法,他就是音樂劇唱法——這話他曾經跟初晴說過,然后被打了一頓,廢話。但廢話確實是真話,尤其觀眾從他節奏明快,緩急鮮明的唱腔里,第一個印象就覺得,啊,這是舞臺劇音樂的樣子。
它有音樂的美感,有強烈的戲劇張力,有豐富悠遠的敘事節奏。
很多人懸著的心,也是從這一刻放回肚子里。
季銘,果然還是季銘。
就這么一開嗓,整個舞臺就是一座穹頂音樂廳,絕世的歌者瞬間充斥你的腦海、心海——音樂如空氣一般,繚繞在你的每一次呼吸間,醉人心脾。
而這樣的感受,在進入第二幕,回到紅星舞團,他跳起《醒來的牧馬少年》的時候,再度浮現在觀眾心頭。
他初始有些生疏,春芽老師唱著半支曲子,跳著基本的動作,在一旁鼓勵他。合唱和舞團也圍繞在舞臺兩側,仿佛一群音樂和舞蹈的精靈在為他引路。
然而生疏的、斷續的、遲疑的動作,在音樂漸入佳境之后,這一蒙族風格的現代舞作品,像是馬兒終于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蘇醒了飛馳的神魂,這牧馬少年也在大草原的空闊無極里自由地伸展,一如駿馬奔馳,一如神鷹御空,一如長草搖曳,一如風行無跡…楊鳴覺醒了自己的舞蹈之魂,他跳的越來越流暢、曼妙、動人。
在場的,大部分其實都知道,有賴于在座的金煋老師——“季銘的跳的那支《寂靜湖》,我覺得就是當前最頂尖的現代舞作品,無論從核心能力,還是那種自由表達,不受限制,上天入地的程度,都是近年來少見的吧,包括國外”——這種評價,讓很多很多人都知道季銘的舞蹈水準非常高,大家的觀劇期待,其實很大一部分也都在他跳《寂靜湖》的那個時候。
但是,哎,此刻,觀眾們突然發現,就這開場第一支舞《醒來的牧馬少年》,就已經是有如此高的水平了。中國觀眾在舞蹈上,其實更習慣于欣賞民族舞,這支帶有蒙族風格的現代舞,他們也是能夠發現它的牛嗶之處的。
對于比較熟知情況的,比如金煋老師,比如桃紅、元泉這些跟他拍過電影《默》的,就能發現其實季銘進步了——在經過兩個月,密集的音樂劇排練和學習過程,以他的滿身各種buff,包括手腕上的“前程無限”的金色鱗片,也在這一關鍵時刻給了他更多的幫助,進步是非常大的。
如果說之前他跳《寂靜湖》是頂尖的,那么此刻,他的整體舞蹈水平,已經到了頂尖之姿。
金煋老師不由更為期待他跳《寂靜湖》了,以季銘對劇情的感知,對情感的展現水準,在同樣的專業水平上,他遠比很多很多舞蹈演員要更能夠向外傳達情感、情緒和感染力。
每個觀眾,都慢慢走進自己的期待里。
聽歌的,期待季銘后面那么多,層層遞進的歌曲,在劇情的一個一個節點上,將他們內心的情感點燃,蓬勃而出。
看舞的,同樣如此。
進入劇情的,結合之前看的一些故事梗概,也開始收緊心臟,等待著此時和舞團雀躍著的楊鳴,在發現那么蛛絲馬跡的疑慮之后,迎來晴轉陰的變化…
現場終于一片寧靜,包括行內人們,也開始轉換心態。
這是一個真正的劇院了。
張潔和佟鑫宇,此時就負責觀察,他們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兩人對視一眼,無聲地呼出一口長氣,再多的信仰,在事情還沒有發生之前,都無法真正安心,但此時此刻,哪怕還只是開場不久,他們的心卻真真正正地放下。
成了!
眼光從臺下轉到臺上,那個人影仿佛帶著一圈光暈,隨身而動,隱隱綽綽,看不真切,都油然欽佩——這樣的人,真是特娘的讓人嫉妒啊。
劇情層層推進。
驚喜于自己舞蹈技術分毫不曾退步的楊鳴,快活極了,他的歌聲高亢昂揚,他贊美著舞蹈,贊美著自己。他跳《鳳凰涅槃》,將鳳凰那從極致痛楚里誕出的新生,將那火紅光焰里的極致風情,演繹的叫所有舞團演員們欽佩、贊嘆。
“看啊,他是鳳凰啊,他在火里燒,在火里鳴叫…楊鳴啊,你的舞臺光芒如此盛大,楊鳴啊,你就像那懸在天上的太陽…”
很快,春芽老師告訴他,他將有機會跳紅星舞團最重大的新舞蹈——《寂靜湖》。
楊鳴和艾琪相遇了。
他們貢獻了全劇唯一一個笑點,見到夢中女神的楊鳴,輕盈的跳了個劈腿,然后“啪”摔了個精彩的——合唱演員們魔性的嘲笑聲兒,讓整個劇院都跟著笑了起來。
這個笑點放在了整個劇情轉折的節點上,仿佛要為接下來喘不過氣的劇情,做一個輕描淡寫的預告——何其絕望。
甜美的合跳之后,喜悅的楊鳴唱著“我將以我的畢生,以我的一切,以我的靈魂,為舞而生,為她而死”,這說的是舞蹈,也是他的女神,但,更像一種預言。
艾琪的夸贊,讓楊鳴終于驚醒,為什么五年后的他,身體依舊如此靈活,如此強健,如此充滿力量,而絲毫不見松弛和虛弱,為什么?楊鳴狂奔向一個黑暗的,荒廢的練舞室,他瘋狂撕扯掉自己的衣服,他剃掉了自己的長發,他站在一道逆光里,帶著光開始顫抖…他開始隱藏,而那個喜悅的、張揚的楊鳴,已然消逝。
他的舞蹈越發詭秘莫測,他的歌聲總是忽然高昂忽然低沉,仿佛一個神經質的犯罪者,偷偷隱藏著自己不可見人的秘密——然而,一切都在告訴他,都在暗示或者明示他,秘密正在一步一步地被揭開。
停住的數碼表高懸舞臺之上。
老舊的宣傳冊,在合唱團、舞團對五年前那場事故舞劇的復排里,如此鮮明。
年輕的舞者步步走在他曾經的路上。
“啊,快來吧,我的舞臺,我的火焰已經蓬勃而起,我的全身都為你顫栗,我的靈魂已經張開了嘴,想要唱出第一個音,寂靜湖上的飛鳥已經來臨,黑色的鶴聽見了我的足音,快來吧,快來吧…”
那是戰鼓擂動,那是絕望的遺音,那是隱約難聞的竊竊哀鳴。
最后的時刻來了。
觀眾們都忘記自己已經坐了足足一個半小時,膽小的姑娘緊緊握住了男朋友的手,感性的人將雙手交疊,放在心口——很多人的眼里已經開始蓄積水光,一片瀲滟。
登臺了,登臺了。
進入最后一幕,燈光暗下,亮起。
艾琪是長空里的飛鳥,自由、鮮活、美好,季銘是寂靜湖上的黑鶴,迷人、深邃、詭異,他們比翼,他們交頸,他們高低迎合著天空在湖面上的倒影——直到烏云忽來,狂風驟雨,驚惶的飛鳥和黑鶴四處低飛,飛鳥振翅而起,重回長空。
黑鶴試圖挽留她,他撲動雙翅,在湖面和驟雨里哀鳴,然而他做不到。
寂靜湖變得陌生,讓人驚恐。
黑鶴開始演繹掙扎之章,在黑浪和密布的陰風里,他的翅膀做出了各種各樣的反擊,很多是他這優雅的雙翅從未經歷過的,黑羽散落湖面,瞬間沉寂…這是天地自然間,一處殘酷的盛景。
季銘或許從未如此沉浸其中過,之所以是或許,只是因為此刻,他已經全忘記了此前的所有記憶。舞臺真的會讓人瘋狂而著迷。作為一個專業之極的演員,他其實沒有想過,自己會在這一場舞臺上“失控”,這一段時間,他不作為演員存在了,他甚至不作為角色存在了,他真的作為那支舞里的黑鶴而存在,只是屬于楊鳴的掙扎的故事,都在黑鶴的劇情里纖毫畢現,骨血淋漓。
臺下有人看出來了。
所以給他捏了一把汗。
山茺老師無愧是中國的舞劇皇后,對這種極少見的狀態,并不是一無所知——這當然是舞劇的最佳境界。然而對于一出音樂劇,卻不盡然,如果在跳完之后,他沒法重新回到角色里,那就是舞臺事故了。
而如此完美無缺的一臺音樂劇,如果在最后出現事故。
山茺老師幾乎是想一想,都覺得心在痛,但她什么也做不到,提醒?那也不用別的了,直接就是事故了。一切都只能依賴季銘,她安慰自己,季銘畢竟是中國最好的演員之一了,他對舞臺的掌控力,一定是有的,不會出問題的,不會的。
除了寥寥幾位,沒有人知道此刻璀璨之極,演到巔峰的季銘,面臨這么驚險的狀態。
他們已經幾乎在準備迎接盛大的歡呼了。
黑鶴終于失去了力氣,它匍匐在湖面上,漸漸的沉入水底…幽暗占據了整個舞臺,在這幽暗里,突然從頂上射下一束光來,強烈、無情。
季銘應該要抬頭仰視這光,盡管把電影版的那句點明的臺詞給刪掉了,但是依然需要季銘自己的表演,來暗示楊鳴已經明白,這一切都是他的想象,他自己還躺在病床上,身軀僵硬,絲毫不能動彈,漸漸沉入死亡…然而這樣一個想象,對他而言,已經足夠。
放棄吧,放棄吧,我已無憾,無悔,無怨,無恨…
但燈光射下,也許有三秒了,五秒了,他還沒有抬頭。
佟鑫宇感覺自己的脖子被掐住了,最后了,最后了,大哥,別嚇我啊——他擔心的不僅僅如此,流程下面還有最后一支合唱曲,如果提前響起,縱然觀眾未必認為有多大的問題,但他們自己會明白,一切都是不圓滿的。
臺下的人在等,臺后的人在等,臺上的人沉默…
季銘的身體是繃緊的,像是一座雕塑,先是雕塑的肩膀,松了松,然后是背,上下浮動,他還沒有抬頭,但觀眾知道,那個瘋魔一樣的楊鳴醒來了——他抬頭,沉默,釋然,微笑,迎向了那束光,沐浴其中的臉,竟像是重新凝成的最完美的雕塑。
歌聲響起,掌聲響起。
多少人,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