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組里有人喊初晴老板娘。
季銘第一次聽到的時候,笑成了一個彈簧人,噠噠噠,整個腦袋都在抖。
“老板娘…”
老板娘這個稱謂,讓人想到的是新龍門客棧的金鑲玉,想到的是武林外傳的佟湘玉…哪一個跟初晴都不搭嘎呀。要是哪一天初晴風情十足地叫他“客官”季銘就得想一想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么事兒了。
幸好,她待的也不久,也沒有特意顯示存在感,雖然劇組里各色女演員多得不得了,尤其是女的舞蹈群演,十好幾個呢,大部分跟綠了眼睛的狼一樣盯著季銘,也不是沒有人動過心,但季銘當初在開機前發了一大通威風,還是很有威懾力的——通常來講,即便不吃潛規則,也很少會有人掀翻桌子的,當一切如常的最多。可是季銘會怎么反應,那就猜不到了。
這一次老板娘來“巡視”,估計是讓她們自慚形穢了,各種隱隱約約的幺蛾子,都少了很多。
初晴回京之后,季銘隔著京滬線使勁捧她——裝修的事還沒過去呢。
“要不說你要常來呢,你看看,你一來,什么都不必說,魑魅魍魎自動退散。”
“我肯定她們都是自慚形穢了,你那氣質,她們一看就知道,我壓根不可能看上她們,不對,我就不可能看上別人。”
“你真是兵法如神,不戰而屈人之兵。”
初晴拉完琴,看到這些微信,哭笑不得。她當然有時候也會擔心,但擔心其實是沒有用的,最難管的是心,最難控制的是情,一切只能交給季銘自己。
“那你好棒棒哦,那么多女孩子都想對你投懷送抱,就不知道是為什么呢?”
“還不是因為你眼光太好。”
不要臉。
“所以你是在怪我嘍?”
“…啊,要開始拍了,待會兒聊。”
楊鳴和艾琪的練習非常合拍,艾琪對楊鳴水準提高的如此之外,大為震驚。飾演“游魚”的李曼也差不多,兩位舞團的當家首席也放下心來,盡管對于總監將最重要的角色交給楊鳴,有一些不樂意,但現在,她們改變了自己的看法。
《寂靜湖》首演的步伐漸漸來臨,宣傳欄上貼出了內部宣傳單。
楊鳴挑了一個人很少的時間,來到宣傳欄上,看著那一份占據了最中間位置,面積也最大的宣傳單——《寂靜湖》公演,演員:楊鳴,艾琪,李曼。
加粗的字體,仿佛還帶著油墨的香味,楊鳴靠近,輕輕嗅了一下,慢慢地回味了許久,才打算離開。
但離開的時候,他不經意的,卻又十足注定地,看到了在中間靠左下方,也有一張宣傳欄——《逍遙·扇》,公演,2014.8.4。
他很想要把眼神移走,但做不到,而且他不受控制地看向演員那一欄,從模糊到清晰,一個一個的,在主演底下一大排的演員名單里,他一眼就看到了“楊鳴”。
他倒退一步,再看過去,《逍遙·扇》的宣傳單消失了,但是很快,就又模模糊糊地浮現出來。
楊鳴一把把宣傳單扯下來,揉成了一個團,臉上露出近乎猙獰的意味,把紙團扔進垃圾桶里,他沒有再回頭看,不再管那里是不是又會出現一張宣傳單。
回到練舞房,他經過一間小房間的時候,從門縫里看到了肖睿和蕊兒在里面練習。
“這里不對,你沒到點兒上。”蕊兒清脆的聲音。
“我跳不過去啊。”
“跳不過去也得跳啊,你看楊哥,人家那技術,都是團里的人,人家能跳出來,你怎么就跳不出來。”
“我——”
楊鳴表情漸漸和煦起來,一直緊握著的拳頭也松開了,他敲了敲們:“在練呢?”
“啊?”蕊兒眼睛發亮:“楊哥。”
“啊,經過這里,聽到你們說話。”
蕊兒看了一眼肖睿,想了一下:“肖睿,要不你自己練一下,我讓楊哥幫我看看動作。”
楊鳴笑著打算應下,但拘束地站在后面的肖睿,這間練舞室,他那身衣服,笑容漸漸僵在臉上:“肖睿,你們在排什么?”
“排《逍遙·扇》啊。”
楊鳴凝視著他,臉上的笑容已經完全退去,當年,當年,他也是這樣,也是怎么跳都調不到最好…練舞房的空氣都要凝固了,肖睿和蕊兒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你還是先幫肖睿一起練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背影里,半分倉惶,半分憤怒。
公演要來了,楊鳴站在門口,看著艾琪又穿著鵝黃色的裙子進了舞團的院子,在朦朦朧朧地微光里,仿佛一朵黃色的蒲公英,隨時都會飛起來似的。
真美。
她似乎沒有注意到來來去去的人,只看見了楊鳴,朝他笑著:“加油啊。”
楊鳴神情漸漸安穩起來,帶著宿命的味道,笑著點點頭:“你也是。”
萬眾矚目的《寂靜湖》即將在市人民劇院上演了,排隊的隊伍一直把城市的干道都堵住了,交警不得不安排人維持秩序,大家手里都拿著宣傳單,上面有楊鳴的照片,居中,最大。
楊鳴坐在車子上,看著外面的隊伍,一直看著。
換衣服、化妝、熱身,聽著導演喊著行程:“觀眾入場了”“還有十分鐘”“馬上登場”“音樂”…“進!”
艾琪先上。
楊鳴看著臺下面如癡如醉的觀眾,看著羨慕圍觀的蕊兒、肖睿,看著春芽老師和略有些緊張的李曼,還有導演、其他老師、工作人員…
“快到了,準備。”春芽老師拍了一下他,笑的溫柔:“你可以的。”
楊鳴點點頭。
他登臺了!
一只遠來的黑色飛鶴,和翱翔的飛鳥交織在長空里,他們一同落在寂靜湖面,演繹飛鳥之間的纏綿…楊鳴和艾琪交錯相擁,他面對著觀眾,他看得見所有人眼里的光、激動和贊嘆。
音樂一改,陽光躲進了烏云,天空壓低到了他們頭頂,飛鳥振翅退去,舞臺上只留下黑鶴,他左右奔走,旋繞、高躍,大步小步…焦慮的黑鶴正在尋找那不安的源頭。
配樂更加詭譎,鼓點如幕。
楊鳴將要進入了這支舞的華彩時段,他看向側臺,亮晶晶看著他的蕊兒,突然消失在他眼前,而手放在蕊兒肩膀上的春芽老師,似乎一無所覺,他仿佛變身那只焦慮的黑鶴。
——水面仿佛失去了浮力,黑鶴扇動翅膀想要重新起飛,但他做不到,他失去了平衡,在水面上搖搖欲墜。飛禽對水的恐懼布滿了整張臉,身體在顫栗,他耗費了最后的力量,他要重新飛起來,只有天空才能拯救他。
喘息的間隙,楊鳴又忍不住看向了側臺,春芽老師的手還保持在放在什么人肩膀上的樣子,下臺的艾琪臉上再沒有和煦的神情,而是冷淡漠然地看著他。在他們旁邊,肖睿跟他對了一眼,突然露出了一個笑容,然后同樣消失了。
灌頂的驚恐,是楊鳴,也是那只黑鶴。
——黑鶴掙脫不了水里的吸力,他重新落進寂靜湖里,力氣已經耗盡,他是那么虛弱,那么絕望,他看向蔚藍的天空,他嗅著陽光的味道…然后沉進了無邊無際的黑暗湖水里。
匍匐在地板上的楊鳴,等待著李曼上臺,現在該進入第三幕了。可是一秒,兩秒,都沒有等到,他看向李曼本該登臺的方向,那里只有坐在輪椅上的總監,哦不對,總監輪椅旁邊,幕布的陰影里,站著李曼,兩個人都只是沉默地看著他,沒有表情,沒有情緒,仿佛再看一個…死人。
不,楊鳴心里怒吼,不,你們不能毀掉《寂靜湖》,哪怕你不上,我也可以跳完它。
——黑鶴從掙扎里重新站起來,他已經是一只幽靈,這黑暗、重壓下的湖水,對他已經無可奈克。他獲得了終極了自由,不再需要天空,不再需要陽光,不再需要氧氣,他可以永遠地展開翅膀,在這無垠的幽靈世界里。
楊鳴跳出了他這一生最高超的技術,他的一切都融入了這支舞蹈,不再理會側臺的人,春芽老師,艾琪,總監,肖睿,蕊兒,不管你們存在還是不存在,不管你們熱情還是冷漠,都跟我無關——哪怕連臺下的觀眾,都變成了五年前公演《逍遙·扇》時候的那一群,楊鳴也毫不在意,他甚至挑釁似的,狠狠看著他們。
——幽靈終于落在了深深的湖底,黑鶴展開雙翅,把整個身體抱在其中,深深埋頭進去。
楊鳴仰頭,仿佛還能看見那熟悉味道的光亮,那光亮印在他的臉上,那是多么沉醉,多么游離,多么悲壯,多么凄美的一張臉啊。
最后的光,消失了。
金陵,《默》攝制現場。
一片安靜。
季銘蹲跪在那里,仰著頭,但閉著眼,身體和片場一樣,陷入深沉的靜默里,很久。
直到他低下頭,睜開眼,好多人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
“難以置信。”
愛麗絲對季銘的舞蹈功底已然了解極深,但是當他登臺——是的,今天是登臺。
劇組通過關系,邀請了小二十位小劇場的資深舞劇觀眾,在簽訂了保密條款之后,安排他們看了一場舞蹈,雖然臺上有攝影機時常干擾。但是一鏡到底的拍攝,貢獻的也是一支完整的舞蹈,加上觀眾稀少,角度任選,也可以走動,觀眾們還是看到了一場驚人的表演。
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季銘的登臺,在第三片金鱗的加持下,舞蹈水準更高一層,幾乎逼近頂級舞者,甚至單單在這一支舞上,已然無人能比。
掌聲響起來。
來自那些陌生觀眾,來自導演、監制和演員,來自現場的工作人員,來自幾乎所有人——他們能夠感受到舞臺上那個人平靜外表之下,那些驚濤駭浪般涌動的悲喜。
很多人到此刻才明白,哦,這才是拍電影,這才是表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