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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99章 過審小王子

  “鮮花卓錦,烈火烹油啊。”文晏端著她的不銹鋼保溫杯,神神叨叨,眼神模糊難明,跟個算命老姐姐似的:“從今年起,你拿到的東西太多了。”

  “不該拿么?”

  季銘笑著問她,手里還捏著劇本,劇本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他瀟灑的筆記:

  “楊鳴應處于某一程度的自我催眠中,包括發現自己的這些不尋常,都應該在這種自我欺騙里面去詮釋。”

  “其實很多觀眾都會喜歡幻想,幻想自己得到賞識,幻想自己特別悲情,幻想自己有意外之財,當然,也包括感情。這種幻想應該包括一定的自洽合理性,但同時也應該注意很多關鍵性的細節是無法想象出來,或者會在幻想中有意跳過。

  例如:某設計人員常常想象自己的一份方案突然得到領導賞識,然后被實現,接著得到獎項、獎勵和輿論盛贊,其中自洽性表現在他確實做了某設計方案,以及獎勵和輿論都可以從其他成功設計者那里移植,但是很多具體而微的細節,則超出了他的想象,從而會在想象中被自然地忽視。可資參考。”

  “他對春芽老師并沒有情感的因素,僅僅是荷爾蒙和男性意識的驅動。”

  “…其他人的存在都是具體和‘現實的’,未有楊鳴整個表演,應該有一層盡力掩飾的虛假混在其中。”

  幾乎比劇本還要來的豐富。

  文晏瞥了一眼劇本,這么用功,這么深切,怎么能說是不該拿呢?

  “不是不該拿,但一般人做十分能拿到一分,就夠成功了。你是做了十分拿了起碼八分,這遭人妒忌啊。”

  “理想狀態,應該是做十分拿十分?”季銘突然有點好奇這個命題:“如果人人都做十分拿十分,這個世界會不會特別擁擠?或者說其實本來就是做十分拿十分,但是其它的九分被別人拿走了,所謂——剩余價值?資本主義?”

  “…”文晏忍住一個白眼:“我不是學經濟的。”

  “不對,應該還有有效付出和無效付出。比如我的某些同行,也很辛苦,天天這個活動那個活動,睡不足吃不好壓力大,但這些努力是不是應該歸于無效付出?”

  文晏后悔挑起這個話題了。

  可能因為這個戲是季銘自己編的,也可能是因為角色的復雜性,所以他在這個劇組里頭,有一點學究的意味,很多時候就一個點,能往里頭往旁邊發散好大一片,當然他也會克制,不然無限度地消耗精力,是沒法凝聚能量到楊鳴這個角色上的。

  愛麗絲并不是個好奇心旺盛的人,這倆人用中文聊,她也沒有心癢難耐的感覺。

  就是看文晏又出現了“我后悔”的表情,就樂。

  “你總是不記得教訓。”

  “除非我不再跟他說一句話,不然最終都會變成像現在這樣。”

  愛麗絲想了想,很認同:“你說得對,但他現在的狀態非常好,就像一個織夢者——哦,不能說夢,那就是編織幻想的人。幻想其實一種世界的推演,處于這其中的主角,本身就不斷地在做這件事情。只是楊鳴還要有一層自我欺騙的分隔——分隔之上,他就是回歸舞團的楊鳴,而分隔之下,則是現實中的他。”

  文晏點點頭,轉而跟愛麗絲討論其她的拍攝手法:“所以你常常用一些窺視的角度,以及分明的區隔構圖,也是基于這樣的判斷?”

  “嗯哼,當然。”愛麗絲有點興奮起來:“在這部電影的拍攝中,我發現了很多以往沒有嘗試過的拍攝方式,比如腳步,放鏡頭放在門縫那個高度,然后拍攝舞蹈,那種意味是極其有趣和不同的。然后利用門框、扶桿、地板線,甚至光線、來拆解整體的畫面,通過明暗、大小的設計,你會發現,可能性得到極大的拓展——我終于明白為什么那些電影大師,那么熱衷于搞實驗電影,真的非常能刺激創作欲。”

  “也非常刺激投資人。”文晏小聲說了一句。

  “對,預算,”季銘難得清明過來:“預算,愛麗絲,你注意預算,這是一部藝術片,很有可能會虧本,再投錢是不可能的,假如你無法控制預算,到后面就必然要在藝術上妥協,那太可惜了,也太犯罪了。所以——”

  “預算!”

  “預算!”

  文晏和愛麗絲異口同聲。

  “非常好。”

  愛麗絲嘆了一口氣:“他只要在談錢的時候最清楚。”

  “因為他知道,錢是一部電影最關鍵的控制因素。”文晏其實也越來越想明白。預算,或者說錢這個東西,還真是很關鍵的,你給的少了,最后常常虎頭蛇尾,你給的多了,電影會變得臃腫匠氣,只有剛剛好的時候,既不會限制導演做完整性的創作,也不會給導演更多的悔棋空間,他必須始終專注,保持創作力的高水準,往往這種時候,出來的作品,就是最高水平的。

  很多導演的巔峰創作期,就在于剛剛成名的那一段時間,既不缺錢,也無揮霍的余地。

  愛麗絲挺懷疑的,她覺得季銘就是大摳啊,瞅瞅他平時,吃的穿的用的,跟頂級巨星、富豪的身份,完全不搭。

  “不管怎么說,劇組的狀態現在很好,加緊拍吧。”文晏幫愛麗絲捏了捏肩膀:“如果我是導演,一定會覺得非常興奮,這么多好的演員,他們的狀態同樣讓人驚喜。”

  “是的,那就拍吧。”

  楊鳴從總監那里拿到了《寂靜湖》的舞蹈劇本。

  這是一個三幕綜合舞劇,由三位舞者的獨舞構成——核心就是中間的《黑鶴》。

  第一幕是《飛鳥》,鳥兒在天空飛翔,愜意地掠過寂靜湖面,享受陽光,戲玩碧水…然后和黑鶴在湖面上交頸、共舞。

  第三幕是《游魚》,在第二幕《黑鶴》的后期進入,和掙扎的黑鶴互為一個對照,游魚在水中是冷靜的,觀察著的。等到黑鶴沉入寂靜湖,徹底消失之后,游魚開始為他跳一支慶祝死亡的舞蹈。

  劇本是一個空間和邏輯層面的雙重強調。

  從廣闊的天空,到詭譎的湖面,再到深淵湖底。

  從自由,到掙扎,再到死亡。

  非常精彩的一出舞劇。

  總監給楊鳴的,就是最核心的黑鶴角色。縱然對于總監長久凝視之下,究竟在想些什么,感到驚惶不安。但楊鳴依然為能拿到舞團最重要的角色感到興奮不已。

  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舞團,也知道飛鳥將由芭蕾舞首席艾琪出演,游魚則由古典舞首席李曼出演——楊鳴,講和舞團最耀眼的兩位女舞者同臺。

  楊鳴覺得所有人都在看他,都在議論他,但他不在乎,那都是羨慕和嫉妒——而他,將會跳出最好的《黑鶴》,比所有心中不服的競爭者跳得更好,甚至比飛鳥、游魚,也跳的更好。

  他要做這支舞里最出彩的舞者,忘記那些奇怪的,莫名的事情,為什么要為難自己呢。

  楊鳴開始學習新的舞蹈。

  “速度還可以,”春芽老師點點頭:“應該沒什么問題。”

  “還可以?”

  “怎么?不滿意啊?”春芽老師想了想:“記得之前跟你說過的,從我們團走出來的舞蹈家楊升升么?他當初的成名作,好像就練了十天,登臺之后依舊滿堂彩,那才是真正的天才。”

  “是么?”楊鳴有點恍惚,他覺得自己已經盡力了,但他必定能夠做的更好,在這里,在這支舞上,他有一種執拗的堅信:“我會努力的。”

  “別太逼迫自己了。”

  楊鳴一個人來到小練舞房,一遍一遍地練習著,他盯著鏡子里的自己,你可以,一定可以,不需要理由,不要問理由,不許問理由!當他幾乎累的癱倒在地板上,看見了鏡子上面的鐘——那是一款數碼鐘,大紅色的字。

  他劇烈的喘息似乎瞬間就消失了。

  2014年8月4日,星期一!

  腦子里另一面鐘不可抑制地出現,而且越來越清晰,那是五年前他們首演時候的后臺,在吊頂砸下之前,他從側臺看見了一面鐘,一樣的式樣,一樣的…時間。

  這是什么?

  “楊鳴在么?”

  飛散的靈魂被這一聲給叫了回來,他看了一眼數碼鐘,迅速恢復平靜,不再往那邊看,就當那只鐘不存在吧:“在呢,是艾姐么?”

  “是呀。”艾琪走了進來:“你練的怎么樣?我們什么時候一起練一次?”

  艾琪是個短發的女人,從小跳芭蕾舞,讓她擁有天鵝一樣的脖頸,古典氣質,肉色的舞蹈服讓她像是一尊蘇醒的希臘美神雕塑。

  “我還沒——我都可以啊。”

  “那你休息一會兒,我們聊一下,等會先合一次,好么?”

  “好。”

  楊鳴平息了下來,漸漸又沉入那種得意和滿足的情緒里——這是舞團所有男士的女神,他們做夢都希望跟艾琪合作一支舞。現在,我可以做到了。

  當他休息好,他開始跳,然后如他所堅信的,他進步了,他飛速地進步了,在艾琪的驚訝眼神里,他確認了這一點。楊鳴嘴角露出了一點笑意——他知道,他就知道。

  練舞房的氣氛開始旖旎起來。

  黑鶴和飛鳥的嬉戲是自由的,飛躍,滯空,一樣的舞步,一樣的節奏開始,他們的手、背,交纏、摩挲,他們的身體相擁、相靠…他們像是那陽光下的兩只鳥,這天地都是他們求愛的舞臺,這山水都是他們共舞的觀眾…兩人的頸漸漸貼近…楊鳴聽見了艾琪的呼吸,也看見鏡子里的自己,那是毫無遮掩的欲念。

  “真牛,跳舞跳出了床戲的感覺。”飾演“游魚”李曼的王筱晨,給《寂靜湖》另外兩位舞者,豎了根大拇指:“過審小王子,過審小公舉,你們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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