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只狗始終只是一只懵懵懂懂的畜生,其實它也挺幸福的,無論是作為遜帝在紫禁城里的奢華無度,在津京被各國勢力,以及保皇黨們追捧,甚至在盛京成為傀儡皇帝,物質對于溥儀的前半生,從來不是問題。
但他覺醒了——哪怕遜位之后,他在紫禁城學習的依舊是君君臣臣那一套,他看見的是先皇先帝御駕四極的威嚴和權力,但現實里,他只是個遜帝,被困在紫禁城中,像條狗一樣…或者說,狗開始認為自己是個人了,于是逐漸變態…”
季銘講了很長時間,其實他也是在給自己做梳理。
對各自角色的理解講完之后,就開始要把角色從劇本里,具象化到現實里來。
這一步很難。
“譚子陽,彎腰彎腰,彎下去,笑著彎,你是個太監,不笑就被打死了——”
一本子抽在了背上。
“彎不下去怎么地?兩年白學了?”
季銘說完,順勢往下一彎,身子佝僂,但全身的肉都是豎著的,好像受驚的表演動物,隨時都要被打一頓的感覺,他臉上是笑著的,卑微的,表演似的,帶點驚嚇的——沒個現代人的樣兒了。
跟偶像劇里頭的太監不一樣。
那些或者眉清目秀,或者陰險狡詐,甚至還有些太監里的瑪莎拉蒂,傲氣的很——統統都在開玩笑。
《末代皇帝》里沒有那樣的太監。
太監的意象在《末代皇帝》里,他就是個low到地心的人物,貼著地面,給觀察溥儀提供一個視角:高大的,遠勝過那時代絕大部分底層平民的,絕不可憐的,這樣一個溥儀。
彎不下腰,笑不出來那種惡心,不行!
一次又一次,譚子陽牙齒都咬起來了。
當初季銘在青春版《雷雨》教戲,一幫國話的,已經登堂入室的正職演員,都被他榨的站都站不住,何況是譚子陽,一個初窺門徑的中戲學生,不死幾個來回,怎么對的起季銘訓他一回。
姚成鐸也不遑多讓,譚子陽是不夠彎,他是不夠直。
“不是站好了就叫直了,那邊的國旗儀仗隊員,站的直不直?”
季銘指了指東南方向,那里是這個國家的象征之一。
“直。”
“那他們的直,跟吉安剛直的直,能是一樣的么?嗯?一個是狂熱的分子,一個是家國自信的儀態表現,有區別的吧?你要站出來的直,如果讓觀眾一看,嚯,跟儀仗兵沒有區別,你的人物還想要深入人心么?”
姚成鐸臉發燙,咬著嘴唇,說不出話來,因為他不知道應該怎么做。
那種無力感,很挫敗。
季銘一個挺背,肩立,背聳,腿似彈簧,后跟踩著勁兒,胸口含著一輪朝陽:“這是儀仗隊員。”
姚成鐸嘩啦啦不停點頭。
一看就得。
季銘勁兒一松,重新再站直,落在姚成鐸他們眼里,就不一樣了。
人還是那個人,但肩膀內收了一些,隨之背部就后擴,腿也繃著勁兒,但不是落在后跟上的,而是落在腳掌外沿上——這是鬼子兵的一個特征,些微外八羅圈。
氣質上,姚成鐸一下子說不出來,但有一種負面的感覺。
“鬣狗,頭領已經下令,隨時準備去豹子嘴下,奪了腐敗尸體的鬣狗。”
“彎腰也好,站直也好,這一個動作,你說它有多大的意義,會給觀眾多深刻的印象,沒有的,觀眾又不是拿著顯微鏡來的,那為什么要這么較真兒?因為這戲你得先演給自己看,不較這個真,你說服不了自己,靠幻想自己演的很好,很成功,最后就不會只是一個動作歪掉,整個表演肯定都是歪的,沒底氣,虛的。”
譚子陽和姚成鐸,默默點頭。
季銘轉頭看向殷仝和李瀾,倆小姑娘毛孔都豎起來了。
被掠食者盯著的那種感覺。
“李瀾…”
這場大腦風暴對五個人都是轟炸式的。
而且炸了一整天。
其他四個人,對于季銘訓練法的感受,是很難過的,中戲的老師,尤其表演系的老師,其實已經是非常嚴厲和專業的了,但學校就是學校,定位就是你做不到,我教你做到。可季銘這里不是那樣的,我要求很高,但你做得到,做不到你就是失敗,就是無能,就該羞恥,就該自我批判。
更遑論,還有《末代皇帝》的人物理解本身,更耗費他們大量的心血和關注力。
走出排練廳的時候。
殷仝和姚成鐸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對方眼里看到一股劫后新生的味道,眨一眨眼,就沒了,剩下全是濃濃的疲憊和畏難。
他們看見季銘最后走出來的時候,都想往后躲。
“干嘛?出戲了,嘿。”
經歷過《艷紅》那樣的感受,沒有動用功德點升級的季銘,對今天這點陣仗,當然是駕輕就熟。
“你說的簡單。”殷仝小小聲的,離他更遠一點。
季銘無奈了。
“那你們回吧,明天繼續——可以吧?”
勉強點點頭。
“你們得想辦法舒緩一下情緒,去洗個熱水澡,跟朋友開開玩笑什么的,不然這幾個月弄下來,你們不得瘋了?”
中戲就是這樣,斯坦尼的信徒們,只要走到一個水深,或者遇到季銘這種風格的導演,或者老師,那就需要面對現實和生活之間的認同混亂了。
目送他們走開。
季銘瞅著李瀾和譚子陽,李瀾還好,畢竟是專業演員了,有些底子,這個烈度也不如《金陵十三釵》,當時她上臺之前,也是沉入角色,人戲難分的。
“陽仔?”
“別跟我說話,我現在想咬你。”
“咬…哪一塊?”
“滾。”
然后譚子陽自己一個人滾了。
季銘嘖了一聲,看著李瀾:“你看看才第一回,他們就這樣了,我得去買份意外險什么的了。”
李瀾雖然還可以,但看季銘的眼神,也不是特別友善:“季老師,你以后千萬別當導演,不然演你戲的演員,就太可憐了。”
她也聽說過有些導演的劇組,特別磨人,比如王家未,他是那種啥也不說,就讓你一遍一遍演,演到再也演不出來,真個人都干巴了,也不說好也不說行的,心靈折磨。
季銘,則是那種會教你的,但方式是,把一個沒有舞蹈基礎的人,一腳壓出個一字馬來。
死去活來啊。</cont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