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定兒站在外面,微微昂首,侃侃而談。
“馮侍講說官家若是這般下去,隋煬帝第二就在眼前。奴聽聞隋煬帝奢靡,曾堆香為山,點燃后一城皆香。姑且不論此事真假,就說隋煬帝修建東都洛陽,果真有錯嗎?”
王朔在屋里朗聲道:“此乃掌控大隋東邊之意!”
楊廣大修洛陽無錯,錯就錯在手筆太大了些。后來李家人也經常帶著浩浩蕩蕩的一大群人去洛陽就食,那時候為啥沒人說話了?
因為關中人口膨脹,而且開發過度,所以糧食不夠吃,一旦發生些災荒,長安城就會餓死人。所以才出現了就食天子這等笑話。
可若是無前隋修建的運河和那些工程,李家人別說是就食洛陽,關中不知道要餓死多少人。
“隋煬帝修建運河可有錯?”
王定兒從容的道:“至今大宋依舊依賴運河溝通南北。”
“隋煬帝昏庸與否姑且不論,敢問馮侍講,帝王的一言一行都該聽誰的?”
王朔聽到這話不禁心中一動。
“有人認為帝王的言行都該聽臣子的,那么帝王看似尊貴,實則為臣下掌控…”
“定兒!”
王旭滿頭大汗的沖了出來。
王定兒福身,“爹爹,女兒知錯了。”
里面的馮章此刻如同頂著個太陽在曬,那汗水就沒停過。
他突然拱手,強笑道:“下官…下官…”
王朔冷哼一聲,“老夫累了。”
馬上有人笑道:“諸位請吧。”
幾個侍講面面相覷,然后告退。
出來后,就見王旭父女站在邊上,眾人都看向了王定兒。
少女站在那里,看著身姿挺拔,微微低頭間,依舊有一股子不屈的氣息。
王旭上前一步,擋在了女兒的身前,拱手道:“多謝諸位。”
這是禮節,可他看向馮章的目光中全是恨意。
馮章一番話把老父氣得吐血,此后兩家人自然就是死仇。
咱們不死不休啊!
他原先想過要彈劾馮章,哪怕沒有勝算也要出手。
這是一股子氣。
可女兒突然的一番話卻讓此事發生了一個奇妙的變化。
看看馮章吧,這廝走路都在發飄,心中定然慌作一團。
等他們走后,王旭回身看著女兒。
“讓定兒進來。”
父女倆還沒來得及交流,王朔就喊了一嗓子,聽著精神頭極好。
這是個好消息啊!
兒孫們都喜上眉梢。
可孫輩能進去的卻只有王定兒一人。
王朔已經坐了起來,剛喝了一杯熱茶。
他看著孫女,突然笑了起來,“老夫老了。”
“爹爹…”
幾個兒子想勸,王朔擺手,“馮章想進諫官家,那理由荒誕,不過卻能贏得諸多叫好,你等可知為何?”
王續想了想,“天下官員和豪紳都想限制帝王。”
所謂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并非虛言,帝王若是不允,我們自己會拿回權利。
這就是目下大宋政壇的局面。
趙頊去了一趟大名府,許多人勸諫無果。
放了趙顥去邙山書院,這是給新政的反對者上眼藥。
還有許多…
這個官家不是咱們的貼心人!
這是許多官員豪紳們的心聲。
所以這樣的官家要管束,把他控制起來。
而在此時馮章進諫,時機選擇的很巧妙,趙曙會被氣得想吐血,卻不好處置了他,否則容易引發反彈。
前唐是世家門閥的勢力龐大,讓那些帝王不得自由。
比如說太宗皇帝。
什么納諫如流…做了帝王的,就沒人愿意一天聽你們嗶嗶。
這不過是姿態罷了。
——你們的話朕會聽,大家有商有量的治理大唐,你們的利益也會有保證。
如此大家相干。
及至本朝時,世家門閥的勢力在漫長的歲月里漸漸凋零,可卻迎來了一個龐大的團體。
——科舉入仕的官員!
科舉的起因起碼一半是為了制衡世家門閥。
后來這個辦法倒是成功了,可卻帶來了另一個弊端。
這些通過科舉出仕的官員們不少也不是什么好鳥,他們會抱作一團,那股子力量比世家門閥還強大。
于是乎本朝的帝王只能憋屈的拱手:咱們一起玩,一起玩。
“當今官家卻不同。”王朔說道:“若是馮章進諫,他不會有事,為父卻要倒霉。”
這便是池魚之殃,也是管束不力的懲罰。
“為父就想著打消他的心思,誰曾想這人竟然是個有心的。”
提到有心時,王朔明顯的是在嘲諷。
“為父想來想去,卻想不到解決的法子,于是才吐了血。”
王朔自嘲道:“都大把年紀了,為父的功名心卻越發的重了,患得患失,以至于兩眼迷亂,還不如定兒看的真切。”
“翁翁。”王定兒向前一步。
王朔看著她,點頭道:“定兒的一番話就是在揭皮,揭開了馮章的皮,把他的本來面目和用心彰顯于眾。他這是在逼迫官家啊!”
他撫須笑道:“雖說本朝的帝王威權比不過漢唐,可帝王的面子要不要?再怎么說也不能明著逼迫官家吧?以往這樣的話沒人敢說,大家都裝糊涂。”
“爹爹,若是如此,定兒以后的親事怕是麻煩了。”王旭舐犢情深,擔憂的道:“定兒這番話算是揭開了許多人的面皮,不知道多少人要恨上她。”
“你錯了。”
王朔笑道:“定兒為何要這般說?”
王旭眼睛一亮,“是了,是那馮章欺人太甚,逼得您都無法處置,最后吐血。今日他更是假惺惺的來探望,實則這就是示威啊!是可忍,孰不可忍,定兒作為您的孫女,滿腔義憤,就說了這番話,這是被逼的!”
“你倒是聰明。”
王朔笑了笑,“那馮章覺著自己毫無瑕疵,便是官家也不能處置了他,可定兒卻劍走偏鋒,一下把他逼入了絕境。宰輔們會出手,重臣們都會恨他入骨,知道為何嗎?”
“官家歷來就是和宰輔重臣們一起處理政事,少見獨斷專行,可這卻少了帝王威權。以往大家裝傻也就罷了,糊弄著過日子。如今卻不成了,定兒這番話傳出去,外面有人會說宰輔們逼迫官家,這君不君,臣不臣的,軒然大波就在眼前。”
“知道官員和豪紳們為何忌憚一言九鼎的帝王嗎?”
這里都是自己的兒孫,王朔今日翻盤后心情大好,就提及了這個禁忌話題。
王旭等人搖頭。
王朔嘆道:“擔心帝王昏聵是一回事,最關鍵的是帝王…他會站在百姓那邊。明白嗎?”
見兒子們不明白,他說道:“這個國是帝王的國,他一言九鼎之后,至少會顧忌國家崩塌,可國家崩塌的原因是什么?歷朝歷代的…都有什么原因?”
王旭低聲道:“土地兼并最為致命。”
王朔低聲問道:“土地兼并的受益者是誰?”
“官員和豪紳。”
“記得仁宗皇帝的新政嗎?”
王朔笑的和孩子般的得意,仿佛是在把什么重要的秘密說了出來。
王旭已經全明白了,“是了,仁宗皇帝的慶歷新政大多是削減官員豪紳們的好處,他們瘋狂反撲,最后導致新政失敗。”
“若是仁宗皇帝一言九鼎會如何?”王朔閉上眼睛。
“那…”王旭吸吸鼻子,仿佛嗅到了血腥味,“那將會血流成河。”
趙禎將會用長刀去斬下那些貪婪的頭顱,來展示自己的決心,震懾那些既得利益者。
王旭的心情極好,甚至還摸摸女兒的頭頂。
這個動作在王定兒十歲之后,王旭就再也沒做過了。
此刻他輕撫女兒的頭發,父女間久違的溫情讓人心中溫暖。
“所以沒有官員希望帝王一言九鼎。等消息傳出去后,宰輔們會恨死了馮章,你們等著看,最多明日,馮章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王朔歡喜的道:“為父雖然歡喜,可更歡喜的是定兒竟然能有此見識,一番話另辟蹊徑,把馮章逼入了絕路。可惜定兒不是男身,否則…”
他用嫌棄的目光看了幾個兒子一眼,大抵是想說若王定兒是男兒身,他定然會全力栽培。
“定兒…”
王朔看著孫女,慈祥的道:“莫要擔心這個,回頭翁翁給你好生相看人家,以你的才智,自然能過好自己的日子。”
王定兒抬頭,想起了沈安先前的那番話,“翁翁,先前我去了榆林巷。”
“哦。”問題解決,還能看到馮章倒大霉,王朔覺著自己好了大半,“是去了沈家?那沈果果也是可愛,有暇你們自己來往,家中不差那些,只管待客就是了。”
“翁翁,先前沈郡公對我說了話。”
那位沈郡公,果然是手段高超啊。
王定兒心中對沈安佩服到了極點,“他說了六個字,窺探帝王威福。”
王朔一怔,旋即捂額,喃喃的道:“帝王威福…帝王若是沒了威福,那便是虛君。虛君之下就是權臣。誰想做權臣?韓琦也不敢。今日說帝王不該說這話,明日說帝王不該去坐鎮北方…這樣臣子是何用意?妙啊!”
他本是老于官途的,如今被沈安這六個字一點,就全明白了。
“此事沈郡公高義,高明!”
王朔掙扎著要下床,有個兒子想勸,被他劈手一巴掌扇開。
“沈郡公就說了六個字,本意是想讓你告訴翁翁,可你竟然能自己領悟出了那些道理,果真是可造之材。”
王朔摸摸孫女的頭頂,說道:“以后老夫的那些書,定兒可以看。”
王朔的藏書不少,其中有些珍貴的古籍,一般情況下他從不示人,可今日他竟然松口給了孫女這個特權,讓王旭笑的合不攏嘴。
“準備一下,為父這便去沈家一趟。”
“爹爹,您的身體?”
“老夫的身體無礙。”王朔笑道:“那沈郡公只說了六個字,就是猜到了為父的無奈,吐血也是無奈,哈哈哈哈!如此老夫得了他出手相助,這才脫困,若是不上門道謝,老夫還有什么臉面去見人?”
他鄭重的道:“王家人什么都能做,就是不能忘恩負義!”
“是。”
王朔笑瞇瞇的伸手,“定兒來。”
在這種大家庭里,資源全在王朔的手中,爭奪祖父的寵愛也是常事。
于是當那些孫輩們看到王定兒虛扶著祖父出來時,不禁羨慕不已。
這是得了祖父的看重啊!
孩子們爭奪寵愛是本能,等得知以后祖父的藏書王定兒可以隨意借閱時,頓時就圍住了她,一迭聲要求共享。
就在這喧鬧中,王朔一路到了榆林巷。
“就說王某來訪。”
王朔鄭重遞上名刺。
沈家在汴梁安家九好幾年了,來往的都是熟人,自然不需要什么名刺。
所以莊老實拿著名刺進去時,心中還在犯嘀咕。
“郎君,有客人。”
沈安正在抱著毛豆逗弄,接過名刺后,淡淡的道:“是他?請進來,就說某隨后到。”
他把毛豆抱進去,遞給了楊卓雪。
“誰來了?”
楊卓雪現在一顆心就撲在了毛豆的身上,有些不問世事的意思。沈安覺得再努力一把,她就可以去終南山當道姑了。
“是王定兒的祖父。”
“哦。”
果然,楊卓雪就是這么淡然模樣。
果果卻緊張的道:“哥哥,定兒的翁翁好兇,上次我見到了大氣都不敢出。”
第二更,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