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和初二在漫天的大雪紛飛中,悄悄溜走了。
這兩天清蕙閣里也冷清得很,崔英兒被王媽媽喊去調香,只有桃花和季殊二人待在閣里,她們無聊互相打趣,或者是做些詩詞聯對,季殊還給了桃花一本家傳的醫書。
因著并沒什么活可干,桃花靠在榻上看著醫書。許多回憶似潮水涌來,瞬間把桃花淹沒。
她像是在一葉扁舟上,起起落落沉沉浮浮。
快要溺水的時候,桃花猛地睜開眼睛,大口喘著氣,卻也緩解不了胸口的悶疼。額上冷涼濕濡,一摸卻是一大片汗。
夢中那是許久前的事了,恍惚地也記不太真切,桃花這名用的久了,竟也成了她,陸綰綰倒像是別人,夢中所見,似乎也只是旁觀著。桃花只覺得心中堵著一口氣,上不去也下不來。
想起陸家滿門被屠,爹無辜枉死,頭顱在城墻上掛了三天三夜,她的心沉了又沉。
“再睡會吧,天還早。”桃花躺在榻子上,輾轉反側。
窗欞發出咔咔的聲響。桃花聽得風聲,想道:今兒的風可真烈,嗚嗚地竟想鉆進房里來,像是貓伸著爪子,不把它放進來它總堅持不懈地撓著。
耳畔總有風聲在響。桃花左右是睡不著了,干脆早點起來。
她披件牙白色素面妝花襖子,拿竹簽剔亮桌上的油燈。眼前的事物漸漸清晰起來,怪不得有點冷呢,原是床下的碳盆已經快要熄滅了。
桃花只覺得炭味逼得嗓子眼有些發堵,于是拿了備好的水,撲滅了余下一點星火。
開了窗,頓覺渾身一冷,似是被浸入一汪湖水里,人也清醒了許多。
外頭的一棵樹開滿了梨花,桃花揉了揉眼睛,這大過年的,怎會開梨花?
細細一看,原來是下了雪。北風一吹,地上起了一層煙,飄在清蕙閣外的空地上,襯得這人間閣樓似仙家境地。
那她豈不是仙境中的仙子了嗎?桃花笑著,往墻角望去。
墻角那株紅梅開的正艷,火團似的紅,像是要灼傷了眼睛。梅樹不畏嚴寒盛開著,黃蕊紅花,和旁邊的那棵“梨花”相益得彰,煞是好看。
這人間美景光自己看簡直是暴殄天物,若是有時間,她定要將這景象畫下。
這番思索著,桃花忽覺眉心一涼,原是雪花漫天飛舞,些許飄進了窗欞,飄在了她的黛眉上。
她伸了手去接,那一點晶瑩剔透落在掌心,輕輕薄薄的一片,涼浸浸的,頃刻便化了。
曲廊上掛著一溜兒燈籠,凍的硬梆梆的,桃花覺得紅的扎眼。是了,今兒是大年初三。
一聲雞鳴劃開了天空。
桃花合上窗,自衣箱里拿了套翠綠色煙紗散花裙,配著牙白色的襖子,穿好衣裙,匆匆挽了個雙螺髻,洗臉漱口一氣呵成,便下樓去提早早燒好的溫熱的水。
路上并無他人,大概都在房里烤著火罷。她走進清蕙閣的時候,季殊已經起了床。
“殊兒著實發懶,定是量著這大過年的,公子們都在自家過年的緣故,竟不仔細打扮。”桃花定定地看著。
只見季殊松松挽著一個反綰髻,穿杏色的對襟小襖襖并一條玫瑰紅綾撒花裙,倚在美人榻上,望著窗外的雪景。
好一幅美人臥榻圖,殊兒怎么打扮都顯得這么好看。桃花想著,手里卻不停下,把熱水倒進銅盆,打了條帕子給季殊。
季殊略顯傷感,她想起往年家中那番熱鬧景象,“這閣里總是冷冷清清的。”
桃花聽得季殊這番抱怨,只覺得好笑,這美人是思春了嗎?
她倒了殘水,從屜里尋出一個季殊常繡的五福捧花繡花繃子遞過去,“喏,你把這個繡完就不覺冷清了。”
季殊不再言語,抿了抿針,低頭繡起來,頸子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
不知怎的,桃花腦子里冒出一句話,“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這樣的女子是會令男子喜歡的,她暗自感嘆著,從一旁的屜里拿出醫書,倚在窗邊認真讀起來。
一雙視線落在身上,好不自在,桃花抬了抬頭,看見季殊正細細打量著自己。
“你穿這翠綠色的散花裙倒是好看,竟讓我想起一首詩。炎晝永,初夜月侵床。露臥一叢蓮葉畔,芙蓉香細水風涼。枕上是仙鄉。桃花要是你右臉沒有…”
桃花忽地頓住。
季殊知是自己說錯了話,“桃花,我不是…”
“沒事。”桃花止住季殊,“這樣也挺好,不然早被王媽媽給賣了。哪里還有空讀這個呢。”她頑皮地晃晃手里的醫書。
“你這丫頭。”
“喲,是誰在說我啊?這大老遠的就聽見你們的嬌笑了。”門被人推開,王媽媽走了進來,系著極大的一件大紅牡丹團花披風,披風上積了薄薄一層雪,懷中抱著一個寶藍色掐絲琺瑯百鳥花卉暖爐。
“媽媽今日怎么來我這?”季殊笑著站起身。
王媽媽這番著急,莫不是有貴客來?桃花暗自忖度。
“前邊樓里來了貴客,快去拾掇一番。”王媽媽望著季殊那一頭散發,不由搖了搖頭,這丫頭,也不好好打扮。
“貴客?”季殊挑了挑眉,“這貴客也忒勤快了些,今兒可是初三呢,長安城中誰不是在家陪著親朋好友的?”她嘴上說著,手上卻忙活起來。
桃花聽聞,從柜子里給季殊挑了件玫紅錦緞小襖。
“誰知道呢?公子們說是咱們閣里的紅梅正盛,開年又是下了雪,特來討個彩頭。差我邀你去唱個曲助興。”不得不說,來的路上那紅梅開的的確是好看,王媽媽自己都看迷怔了。
季殊一面往綰好的飛仙髻上插一支纏絲點翠金步搖,一面問王媽媽:“來了哪些個人物呢?”
“打茶圍之時你見過幾個,內中一個我倒認得,諾,桃花一同見過的。”王媽媽朝桃花努了努嘴,“大將軍張但之子張霍霍。”
大將軍張但的公子張霍霍…桃花手中的玫紅小襖掉到地上。霍哥哥…
看到王媽媽沒注意,她連忙撿起小襖。
“倒也是些個雅致的人。“季殊還記得那個眉眼溫淡的張公子,心中略微竊喜。
“我把瑤琴帶上,可我一個也不夠,還得帶個人。”季殊不急不慢地拿了片唇紅含著。
“這倒…能見大場面的丫頭也少,我想想…”
想起夢中的景象,心中鈍痛,桃花連忙開口,“我去。”
她壓下嗓音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一年平白過去了,她也有了自保的能力,自己要為父親做點什么。也許張霍霍能看見兒時情份上,幫到她。
“桃花…這倒不像你呢。”季殊如何不了解桃花?早前媽媽逼著桃花接客,桃花寧死也是不去的。
“早晚都得出去見些世面的。”桃花走過去把衣裳遞給季殊。
王媽媽愣了半晌,這桃花大了一歲,竟是通透了嗎?
王媽媽笑得眉眼俱開,朝桃花走來,“早這么想多好,做媽媽的也省心。”她激動地握住桃花的手,“桃花,你想好了沒有呢?”
桃花看著王媽媽,輕輕的點頭。
霍哥哥,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