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歡是一個很煩人的家伙,這是陳婉嫻此刻的想法。
雖然沈歡在夏洛和冬梅相處的間隙里穿插了一些笑點,但是在兩位演員優秀的演出下,在沈歡嚴格遵守的笑點為故事服務的原則下,她還是被感動到了,也下意識地希望兩人能夠在一起——即使她已經從MV上看到了結局。
但是也許呢?
畢竟從MV和實際電影來看,沈歡是一個“詐騙犯”,她所看到的結局,也可能不是真的。
不過“也許”并沒有出現,電影情節還是嚴格遵照了MV劇情在走,這讓這位感情細膩的姑娘的心里,有遺憾和傷感的情緒生騰起來,哀傷在她心中彌漫。
對于人類來說,不僅是喜悅可以取悅他們,帶有美感的悲傷同樣可以滿足他們的某部分精神需求,帶來異樣的滿足,取得另類的享受,此刻陳婉嫻的這部分精神需求就得到了滿足。可是沒一會兒,這種狀態就被攪亂了。
“…我讓我媽在二環邊買了兩套房子,買的時候1700,剛過半年就漲到了1900!我就讓我媽把房子全賣了!狠狠地賺了一筆。”
大銀幕上的大春像個傻子一樣得意地呵呵笑著,鏡頭切換間,可以看到夏洛和冬梅都是一副不知道說什么好的表情和動作。
“后來我一看房子漲的太變態了,我就讓我媽勸家里的親戚把房子全賣了!租房子住!等到房價降了再買回來…”
“…以后家里的親戚就別再聯系了,能躲就躲躲吧。”
自從九十年代開始,隨著華國經濟的迅猛騰飛,房價問題就成為了圍繞在每個人身邊的大問題,尤以還沒有自己的房子、面臨著買房問題的年輕人感受最是深刻,而就算是一些更加年輕一些,還沒有步入社會的大學生,在報紙、在各種媒體的報道下,也都非常關注這個問題,房價就是擺在他們面前的一只大老虎,他們對此比較敏感。在這方面,中年人群體和他們的看法感受有所不同,因為經歷過社會打拼、積蓄積累,伴隨著華國經濟騰飛,不少中年人群體都已經有了自己的住房,房價上漲代表著他們的資產也在上漲,所以對于房價的敵視并沒有這么強烈,很多解決了住房剛需、卻沒有能力觸及購房投資的中年人,對于這方面也并不是很敏感。
當然,這并不是一概而論,總有些年輕人因為各種原因早早就開始置業了,也總有一些中年人即使到了現在也都還沒有解決住房問題,不過這代表了一個總體趨勢。
《夏洛特發惱》的觀影群體,主要以有能力進入影院觀看的年輕觀眾為主,也就是以那群對房價非常敏感的人群。對于此刻這個房價話題,自然也是感同身受,代入感更深,再看著這個自以為得了便宜的傻子,不禁都哈哈大笑起來,而就算是其他的一些年齡群體,或許對于這個話題沒有這么敏感,但是對于房價飛速上漲問題也是有直觀印象的,也都get到了這個點,不由被逗笑。
陳婉嫻也笑了,這也是她覺得沈歡是一個煩人家伙的原因。
明明剛才還那么感人哀傷呢,突然之間又把人逗笑了,實在討厭。
不過更討厭的是,這家伙在逗笑大家后,立馬又把大家的情緒拉了下來。
“…大家都以為我傻,其實我一點都不傻。”
大銀幕上,大春在夏洛離開之后,似乎也看出了自己媳婦對于夏洛這位老同學余情未了,一邊說著一邊走到沙發上坐下,隨后就看見了前面的茶幾上夏洛吃完的茴香面,還殘留了一些面湯。
“哎,你做茴香湯啦?”
他說著就端起碗來喝。
“大春!…”
冬梅急聲出口,想要過來阻止,但是大春的動作更快,咕嘟咕嘟兩口已經把殘留的面湯都喝了下去,喝完后還發出了滿足的一聲,用手粗魯地擦了擦嘴,隨后抬頭看向冬梅,說道:“我大春不是個小氣的人,如果法律允許,我甚至不介意我們三個人一起生活。”
“你大爺!想什么呢你!”
“哎嘿嘿…”
影廳內的笑聲此刻已經消失不見,大家都在靜靜地看著大銀幕。
巫家倉怔怔地看著大銀幕,思緒良多,在腦海中翻涌。
大春喝面湯的那一幕,帶給他不知名的復雜感覺,那似乎是驚訝、心酸、感慨…這成功地迅速將他剛剛被逗笑的情緒又拉得沉靜了下來,而再看到眼下大春傻笑著和冬梅在沙發上相偎在一起,情緒和想法就更多了。
作為一個文藝中年,他不難看出導演想要表達的東西來:大春喝夏洛吃剩下的面湯,這很明顯地就是借此在隱喻冬梅、夏洛和大春三個人之間此刻的關系;大春說的這些話,以及冬梅的反應,則是讓他想到了更多的東西。
作為這部電影的男女主角,他之前和其他觀眾一樣,下意識地希望夏洛和冬梅最終能在一起,可是現在看看,這真是對的嗎?
同樣是居住在這間不到四十平米的小房子里,結婚的對象同樣是冬梅,同樣自身都沒什么出息,但是夏洛和大春的反應是完全不一樣的:在重生之前,夏洛在這樣的婚姻生活中并不關注冬梅,他關注的只有自己。
他不斷思念著他學生時代的夢中女神,對冬梅很是不耐煩,完全只是湊合著在過,一旦他有了機會,比如說此刻的重生,他立刻就拋棄了冬梅,奔向了秋雅的懷抱,甚至就連他此刻貌似想要的挽回冬梅的那些話語,若是仔細研究,關注點其實也全部都是在他自己身上——他懷念冬梅在他胃疼時候幫他揉胃,他懷念在他崩了牙齒的時候、冬梅幫他嗑瓜子、喂給他吃,他懷念暖氣管爆炸這種他害怕的時候、能有冬梅來安慰他。
他需要的、他懷念的,似乎并不是一個老婆,而是一個不管他有沒有才華,都能對他不離不棄的老媽子、工具人。
自始至終,他最在意的只有他自己。
和他不一樣,大春對于他現在和冬梅的婚姻生活很滿意,這從他的表現就可以看出來。他在看出自己的媳婦對夏洛余情未了后,最后甚至說出了“如果法律允許的話,我甚至不介意三個人一起生活”這樣的話,這不難看出他對冬梅濃烈的愛,幾乎已經是愛到卑微了。
對于冬梅來說,或許和這樣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更加幸福。這從冬梅立馬毫不猶豫否定了大春的這個說法,連半秒鐘都沒有考慮就可以看出來,她對于自己現在的生活狀態也是非常滿意的。
嗯,巫家倉肯定這一點,也肯定這是沈歡想要表達的,而不是演員表演和導演的工作所造成的錯誤感受,因為這部電影從頭到現在都非常精準,很多細小的地方都藏著太多東西,他相信這里也不例外。
而這些想法,也讓巫家倉的心思慢慢發生了改變。
或許,停在這里也挺好,至少冬梅得到了她的幸福,有一個真正愛她的人。
電影是跟隨著導演的意志在走,而不是觀眾的意志,所以電影依然在繼續。
夏洛在尋求不到冬梅的慰藉后,用紙醉金迷來麻醉自己,期間還發現自己的妻子秋雅背叛了自己、跟袁華搞在了一起。
事業和婚姻都走入了絕境,這讓他做出決定,宣布退出了歌壇,并再一次地去了冬梅家,卻不是找冬梅,而是跟大春談判,希望大春能夠把冬梅讓給他、為此他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深愛著冬梅的大春自然是不愿意,完全沒有做任何考慮,直接暴揍了夏洛,把他送進了醫院。最悲催的是,在這種時候,夏洛還被查出患上了艾滋病,一切都向著最壞的方向發展而去。
原本借著重生活得風生水起的夏洛,最終走入了最悲慘的結局,迎來了他的死亡…
光從故事主線上來看,這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故事,也是宋銘陽早在之前就已經預判氣壓會走低的原因——對于這樣一位影評人來說,做到這種判斷沒有任何難度。
但是沈歡和很多人導演不一樣的是,他在如此沉重的故事上,愣是拍出了完全不一樣的感覺來:
當夏洛開著麥卡迪超跑打算再一次去挽回冬梅的時候,想到了冬梅最喜歡的是向日葵,而在路上的時候他正好看到了一輛載滿向日葵的破爛小貨車。他截停了這輛破爛小貨車,貨車司機氣勢洶洶地破口大罵,帶著濃重地方口音的成語“螳臂當車”直接逗笑了觀眾們,而下一秒夏洛開著小貨車離去,剛才那位氣勢洶洶的司機站在原地恍若做夢一般給媳婦詢問“媳婦,這個事兒不知道咋跟你說…你知道啥叫麥卡迪不?”的模樣語調,又是讓觀眾們紛紛莞爾。
夏洛開著冒黑煙的小貨車,車載廣播里播放著的正是之前夏洛給香江的那位天王寫的粵語版《山路》,還真發售了!聽著廣播里一向給人以瀟灑帥氣形象的張天王、用古怪無比的粵語一本正經地唱著那首《山路》,觀眾們樂得停不下來,很多人甚至感覺只是一遍之下,自己已經被徹底洗腦了,那魔幻的歌聲旋律太有意思了。
大春這個大傻子的表演也是非常精彩。
當夏洛找到他要帶他去消費時,讓他開車,他卻是不小心把自己停在后面的電瓶車給撞了下去,卻渾然不記得那是自己的車了,還一本正經很是著急地想要逃跑,那傻乎乎的模樣成功地逗樂了大伙兒;夏洛聲明了所有消費他買單,依照之前的鏡頭表現,觀眾們還以為他們會去夜總會一類的場所,卻沒想到鏡頭一轉,大春竟然帶著夏洛來到了游戲室里,這出乎觀眾意料的神奇操作讓觀眾們樂個不停;夏洛說他很羨慕大春能像個傻逼似的活著,大春轉頭就是一句“這叫什么話?什么叫像”,立刻又是成功地讓觀眾們哈哈大笑…
還有在夏洛病重的時候,許多原本圍繞在他身邊的人都已經不見了,只有他的母親和他的助手張揚來探望他。
在這個生命的最后時刻,母子兩人相互安慰、真情流露,很是感人,可是當夏洛希望他母親不要委屈自己、能夠早個人家嫁了的時候,夏洛的母親卻是頗為羞澀地表示自己已經找到好人家,正是張揚。
“…我已經想好了,從今往后,咱倆各論各的。我管你叫哥,你管我叫爸。”
“哥在找什么呢?爸幫你找找?”
這部分讓人始料不及的戲份,看得影廳內的觀眾們像是感染了某種詭異的疾病一般,大笑得停不下來,笑聲一陣陣、一片片,如洶涌大海上的潮水一般根本停不下來,直要掀破影廳的天花板沖出去,又像是要把緊緊關閉著的影廳入口大門沖開。有些笑點比較低的,更是已經笑得肚子一陣陣地抽痛,癱在椅子上,根本就停不下來了。
正是這些組成了故事節點的、為故事而服務、自然而然融入故事中的橋段笑點,讓這個從主線上來看沉重無比的故事綻放出了完全不一樣的光彩。而除了笑聲之外,沈歡在這里同樣也貫徹了他之前一直貫徹的執導風格,融入了感人的因素。
在夏洛生命的最后一刻,冬梅和大春來看他了,可惜的是,大春爬窗沒有成功,摔了下去。
孤零零、仿佛彌漫著可以看得見的陰冷的病房內,冬梅坐在夏洛的床邊,跟已經無法張口說話、只能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夏洛說著話,以并不動聽的歌聲給他唱著歌,那首夏洛寫給秋雅的、也是唯一一首由夏洛自己創作的歌曲,一次就好。
“一次就好,我帶你去看天荒地老,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開懷大笑…”
這首歌雖然夏洛并不是寫給她的,但卻是她最喜歡的,而她那并不動聽的歌聲,在此情此景之下,卻是讓人并不遜色于沈歡專業的演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