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心中感慨。天子的手段越發高明了,看起來是自己主動獻計,實際是天子停下腳步,等他趕上去。
后生可畏。孔子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后生,還是覺得后生可畏的先生?
見荀彧出神,天子又忍不住想笑。荀彧這段時間承受的壓力太大了,神不守舍的時候未免太多。他咳嗽一聲,將荀彧的思緒拉回來。荀彧很尷尬,連忙接著說自己的規劃,掩飾自己的失態。
荀彧的計劃其實還是延續之前的戰略:充分利用朝廷獨有的大義,但不依賴大義,而是以形勢利害為基礎。孫策雖強,但他地處東南,有著無法克服的先天缺陷,戰略處于守勢。朝廷雖弱,可是占據了西北,戰略上就處于攻勢,掌握更多的主動權。充分利用這些優勢,強弱轉變,逆轉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朝廷眼下實力不夠,無法將戰略上的優勢轉化為攻勢,就只能暫時保持守勢。當初決定遷都關中,正是出于這個考慮。關中四塞,是戰略防守的最佳地形,周以此滅商,秦以此平天下,大漢也可以因此中興。
戰術上示強,迫使孫策承認朝廷的存在,戰略上示弱,忠于朝廷的人會因此而義憤,有異心的人會因此心生畏懼,前者如幽州、益州,后者如冀州、并州。不管是誰,朝廷可以將他們聚集到朝廷麾下,利用他們的忠心或者恐懼,集積力量西征,壯大自己。
幽州刺史張則、益州刺史曹操是忠于朝廷的,可以從這兩州征調精兵強將,與朝廷一起西征。冀州新敗,袁譚為了生存下去,只有向朝廷俯首,朝廷可以趁機索要一部分財賦,同時征辟一部分人才。并州也可以做同樣處理,只不過并州貧瘠,沒什么油水可言,只能希望于征辟人才。并州出將,即使是讀書人,弓馬純熟的也不在少數,如果能得到一些將才,不僅能增加朝廷實力,還可以平衡涼州將領,便于天子掌握平衡。眼下軍中的并州系力量太弱,不足以平衡涼州系,從長遠看,這是一個隱患,應該盡早布局克服。
天子連連點頭。荀彧和劉曄各有千秋。荀彧適合留守后方,掌握大局。劉曄適合隨侍左右,隨機應變。
荀彧喝了一口水,潤了潤嗓子,接著說道:“陛下,臣有一言,實屬荒悖,恐有冒犯之嫌。”
天子擺擺手。“令君,言者無罪。況且現在又不是在朝堂上,你就當是師生之間授業解惑,直言無妨。”
“謝陛下。”荀彧再次躬身行禮。“陛下少年,在軍中威信不足,又無兄弟扶持,勢單力薄,實在危險。臣建議,征召宗室從軍,一來為朝廷效力,二來以備不虞。”
天子一愣,瞅了荀彧一眼,臉色微變,眼神明滅不定。
荀彧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天下皆知先帝只有二子一女,少帝不幸為奸臣所害,如今僅剩陛下一人。陛下親征,覬覦帝位者不知幾許,散落四方,蠢蠢欲動。既然如此,不如將他們召至京城,強者從軍,弱者守國,按親疏遠近,分別安排。萬一有所不諱,則依親疏、功勞,選德與能,一則示陛下為公之心,二則杜虛妄之念。如此,則勇者爭功,賢者守德,相互牽制,不敢放肆,陛下可居危而安。”
天子眼珠轉了幾轉,微微頜首。“令君所言雖出人意料,卻的確有可取之處,值得深思。”他抬起頭。“令君,你再仔細思量一下,屆時朝議時提出,看看大臣們的意見。我馬上回宮,先與陳王商議一番。他是宗室中不多見的將才,射藝冠絕天下,如果他能隨大軍出征,必能多幾分勝算。”
“陛下不以臣荒悖,離經叛道,臣甚是感激。”
天子大笑。“令君,事必依禮可治平,不可治亂,存亡之際,就算離經叛道些也無妨,識時務者為俊杰,通機變者為英豪嘛。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我以此心待令君,令君也當以此心待我。”
天子上了馬車,靠在車壁上,目光透過車簾縫隙,看著不斷后退的長安街景。因為坐的是荀彧的馬車,沒有走馳道,視角和平時略有區別,尤其是目光投向馳道一側的時候。
天子腦海里風起云涌,不停的回想著荀彧的建議。他看著空蕩蕩的馳道,想著那些在暗中覬覦帝位的人,不禁苦笑。他的對手何止是袁紹、孫策啊,那些宗室同樣不可忽視。大漢存亡之際,他們應該能支持朝廷吧,畢竟都是高祖子孫,大漢如果亡了,他們也沒什么好處。王莽篡漢,劉氏子孫可都是被削爵了。
劉曄也是宗室,他沒有投孫策,不就是因為他姓劉么?陳王與孫策關系那么好,朝廷一道詔書,他也拋下一切來到長安,同樣是因為他身體內流淌著劉氏的血脈。
孫策有江東子弟兵,我就組建一支宗室子弟兵,也算不錯。
一念及此,天子腦海里立刻崩出一個人:劉備。劉備來過長安,除了他身邊有個叫張飛的勇士之外,沒給人留下太多的印象,后來奉命回到幽州卻聲名鵲起,尤其是在涿縣擊敗河北第一名將麹義,一戰成名。如果能把他召到西征軍中,應該是一個不小的助力。
除此之外,還有誰?劉虞之子劉和,他曾經率騎兵進攻豫州,一度占領半個徐州,也算是知兵之人。
天子越想越多,不免有些興奮。他看向對面端身正坐,閉目垂簾的荀彧,不禁笑了一聲。“令君,我越想越覺得征召宗室是一個妙計,令君不愧是王佐之才。”
荀彧睜開眼睛,搓了搓手,淡淡地說道:“即使黔首百姓也知道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的道理,凡欲成事,無不需父子兄弟并力,一家之力不夠,則舉一族之力。一族之力不夠,則舉三族之力,莫不如是。袁紹之敗,失誤很多,首舉兄弟失和,次為父子離心。若非和袁術爭豫州,又怎么會和孫氏父子為敵。若非坐視袁譚戰敗而不救,又何至于河南易手。陛下,道理并不復雜,很多人都可以想到,只是帝家多顧忌,未必敢言罷了。臣讀史書,常為此嘆惜,如今事急,便斗膽直言,幸得陛下不忌,臣之幸也。”
“是啊,帝家的事…”天子咂了咂嘴,欲言又止。他打量著神情肅穆的荀彧,突然笑道:“令君,聽說荀家家傳易數,你獻此計之前,有沒有卜一卦,是履虎尾嗎?”
“不,是利見大人。”
天子大笑。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