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笑著搖搖頭。
他不可能在這個時候親征交州,一是兗州、冀州新定,戰線調整,防區變動,有很多事需要他坐鎮指揮;二是新政推行到現在,已經積累了不少問題,需要他把握原則和方向,平衡各派系的利益關系,引導新政健康發展。這兩個問題都無法由其他人代勞,尤其是后者,即使是張纮、荀彧也不如他理解深刻。
相比之下,交州的事并不那么緊急,只不過里面牽涉到殺父之仇,他不能光明正大的說不去,也不能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只能不發表意見。
交州是要打的,出海也是要出的,但不是現在。經過十幾年的戰亂,中原的人口損失不小,土地壓力沒有那么大,比起歷史上的人口減半,現在的情況當然要好得多,可是兗州、青州還是近乎荒蕪,冀州的人口也減少了近三成,只有荊州、豫州、揚州人口減少有限,得到了其他諸州的人口補充之后,總數量還略有增加。
眼下最要緊的是鞏固根本,而不是急于擴張,這一點在與張纮、虞翻商議后已經取得了共識,無特殊情況不會改變。這也是他只和周瑜說三條陸路,不說兩條海路的原因所在。
“公瑾,說說你這三年的戰事吧。”
周瑜應了,攤開帶來的公文,開始為孫策解釋這三年的戰事。在此之前,孫策已經收到報告,此刻再聽周瑜親口說,可以補充很多報告里不會說,或者不能說的細節。公文再保密,畢竟要經過很多人的手,遠不如兩人面對面可以暢所欲言。
周瑜說,孫策聽,偶爾發問,有時候還要拿出輿圖來復盤,時間過得飛快,等周瑜講完,日已西斜,案上堆滿了公文和輿圖,茶水、點心換了三次,周瑜的聲音也有些沙啞。
“出兵三年,耗費百億,未能竟全功,臣愧對大王信任。請大王降臣以罪,免臣官職,以儆效尤。”
孫策擺擺手,示意周瑜起身。“起兵之前,有沒有想到這個結果?”
周瑜搖搖頭,慚愧不已。“臣當時只想著勢如破竹,奪取益州,然后揮師南下,踏破天竺,誰曾想滯留牂柯,竟是寸步不前。”
“后悔嗎?如果當時不離開南陽,從武關進兵,或許此刻已經在關中了。”孫策提起茶壺,為周瑜添了點水。“市井中講故事的都說,你若沒有陷在益州戰場,指揮兗州之戰的就不會是朱桓了。”
“市井之言,不足與論。”周瑜笑著搖搖頭。“后悔不至于,只是慚愧,當時還是太年輕,以為優勢在握,舉世無敵。虧得面對的只是一些蠻夷,又有荀公達足智多謀,賀公苗、祖元大驍勇善戰,這才沒有重蹈趙括覆轍。不過經過這幾年的戰事,臣對山地作戰有了一些心得,將來遠征天竺時會用得上。”
孫策點點頭。“山地作戰,的確有其特殊之處,最大的特點就是不能急。這不像草原作戰,來去如風,勝時長驅直入,敗時一潰千里,勝負都在覆手之間。太史子義在遼東,順利了幾年,如今就遇到了麻煩。”
周瑜表示贊同。他也聽說了遼東的事,因為公孫度一時處理不當,太史慈被拖累,連冀州之戰都沒能參與,幽州西部的戰事也只能交由沈友負責。
“公瑾,有人提議遷都洛陽,你怎么看?”孫策突然說道。
周瑜沉吟不語。他已經聽說了這件事,甚至知道首倡者就是鐘繇,附議者也多是汝潁人。荀攸雖然沒提這件事,但他建議他回江東會喪,可能就有這個用意在內,汝潁人之間很可能已經通過氣了。只是反對者也不少,尤其是江東人,他們不愿意孫策這么快就離開建業,離開江東。本來孫策建都建業,卻有大半時間駐留平輿,就引起了不少人的意見,如今要遷都到洛陽,江東重新選離權力中心,他們當然不愿意。建都在哪里,不僅是榮譽問題,更涉及到大量的利益。京畿之地,首善之區,近水樓臺先得月,連房價都要高些,這種好處豈能輕易放棄。
可是就形勢而言,遷都已經勢在必行,建業離中原太遠了,來來去去的都不方便。洛陽天下之中,遷都洛陽,就意味著稱帝。天下無主,這時候稱帝無疑是一個好機會。
“大王,臣以為,比起遷都,有更重要的事。”
“什么事?”
“正名。”
孫策眼神微閃,沉吟良久。“茲體事大,要從長計議。公瑾非是他人,我也毋須隱諱,這一步遲早是要走的,只是現在時機還不成熟。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方是上計。”
周瑜避席,匍匐在地,大禮參拜。“大王深思熟慮,臣佩服。只是有一事,臣一直不得其解,還望大王指教。”
“什么事?”
“大王不信天命,信民心嗎?”
“怎么講?”
“大王半有天下,囊括九州,戶口更是占天下大半,卻以吳王自居,置荊楚、燕趙之民于何地?是將他們歸于關中,還是棄之不顧?百姓不可一日無主,大王不為,只怕會有其他人趁虛而入。當年光武僅得河北,便于鄗城千秋亭即帝位,豈是急功近利?非也,乃為正名,示天下人以形勢,使其知去就爾。如今大王行王道,施仁政,天下歸心,大王不就帝位,豈不令人顧盼迷茫,不知所歸?”
孫策打量著周瑜,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沒想到周瑜會勸進,而且這么堅決。從他的態度和理由來看,他應該是準備了很久了,絕非一時沖動。
難道說他特地從益州趕回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公瑾,這件事…還是要從長計議,不能倉促。”孫策緩緩說道:“至少要先安葬了家父再說。家父最大的心愿就是為大漢盡忠,如今只差一步,我總不能違逆他的意思。”
周瑜松了一口氣。孫策已經同意了,但他需要更多的人表態,安葬孫堅能要多長時間,最快一個月就能解決問題。如果動作迅速,新年以前就可以稱帝,最遲也不過明年春天。
孫策沒有留周瑜用晚餐,只是將他送出偏殿,看著他出宮而去。
站在廊下,孫策想著周瑜勸進的事,心中疑惑。原本鐘繇借孫翊之口勸進,他還以為是鐘繇個人的意見,現在周瑜又勸進,他不能不多想一些。以周瑜對荀攸的信任和尊敬,要說這里面沒有荀攸的意見,恐怕不太現實。
鐘繇、荀攸都是潁川人,他們的意見是不是代表了潁川人的意見?
可是他沒有這方面的心理準備。他最近的心思都在推行優化新政上,根本沒有考慮稱帝的事。他對周瑜說時機還不成熟絕非托辭,而是真心話,可是從后來周瑜的反應來看,他顯然不這么認為。
孫策想著,叫來凌統,打算讓他去請軍師祭酒郭嘉來。可是想了想,又決定親自走一趟。坐了大半天,他想走動走動,也想去軍師處看看。周瑜回家三天,賓客盈門,他天天在宮里待著,反倒和外界接觸不多,有些閉目塞聽,消息滯后。
孫策突然要出殿,凌統有些意外,倉促之下,派人去殿下的值廬中叫侍從騎士來。今天當值的是關羽,時間不長,關羽匆匆來了,衣冠整齊,神情卻有些慌亂。孫策見了,不免有些奇怪。
“云長,你這是…準備下值了?”孫策抬頭看看天,太陽還在天上,離下值至少還有半個時辰。
關羽訕訕地笑了兩聲。“臣…晚上有點私事,所以提前收拾了,打算等換值的人一來就走。”
見關羽一臉的春情,孫策心中恍然。“月上柳梢頭?”
“什么?”關羽一臉茫然。
孫策笑了一聲,沒再和關羽拽文,他沒那文藝細胞。“你可收斂點,別耽誤了大事。秦誼回關中可不是玩耍,他關系著一群人的死活呢。”
關羽很尷尬,顧左右而言他。看著一個九尺高的漢子情竇初開的窘迫,孫策有點不太適應,他擺擺手,示意關羽不用隨侍,軍師處就在殿門外,不會有什么危險。關羽撓撓頭,不好意思離開。孫策想了想,說道:“給你一個任務吧。”
“請大王吩咐。”
“你去幾條最熱鬧的街市轉轉,聽聽百姓們最近都在說些什么。”
“喏。”關羽歡喜不禁,連忙應了,轉身去了。孫策叫上凌統,向軍師處走去。凌統追上孫策,嘻嘻一笑。“大王,你是想了解民間輿情嗎?”
“是啊。”
“那你讓關云長去可不行。他的相貌、身高都太顯眼了,往那兒一站,別人就知道他是大王身邊的人,誰還敢亂說?”
孫策想了想,覺得有理。關羽的確不是做小密探的材料。“那你說誰比較適合?”
凌統眉開眼笑。“當然是我們幾個。如果說關云長他們是大王的爪牙,我們就是大王的耳目啊。我們既有江東人,又有中原人,還有河北人,可以分頭行動,各管一片。晚上逛待的大多與我們年齡相當,也不會有人注意我們,肯定能探聽到最真實的輿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