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時間,關羽的檢討書接連修改了七次,篇幅一次比一次長,洋洋數千言,幾乎將他這十幾年的征戰史復述了一遍,足以作為個人傳記的素材,卻還是沒能過關。
關羽要瘋了,無數次瀕臨暴走的邊緣,又懸崖勒馬,退了回來。因為他“無意”中得知,點評他這份自省書的人不僅有孫策,還有杜夫人,甚至是以杜夫人為主。
杜夫人三個字像一根看不見的繩索,一次次將他從懸崖邊拉了回來,督促他深挖思想根源,反省自己的得失,對這十幾年的經歷仔細反芻。每當克制不住怒火的時候,就回想當年的美好時光,想象自己是面對那個梳著雙髻的豆寇少女訴說心聲,而不是可惡的吳王孫策。
最后支持不住的是孫策。他覺得關羽的自省書越來越酸,字里行間流淌著荷爾蒙,他那張大紅臉就像一個超大的青春痘,看著就讓人膩味,讓人臉紅。
他膩味,杜夫人臉紅。
于是他覺得放過關羽,也放過自己。他寧愿去看枯燥乏味的公文,也不想再看關羽的自省書了。杜夫人雖然意猶未盡,卻不好反對孫策的意見,只好順水推舟的答應了。
關羽終于得以站在孫策面前,也站在了杜夫人的面前。
幾天不見,關羽瘦了一大圈,眼窩深陷,眼神卻亮得驚人,就像閉關完畢的武僧。孫策還好,沒太當回事,杜夫人卻有些不敢看他,像懷春少女似的低了頭,臉卻紅到了耳根。
孫策一字一句地看完厚厚的自省書,放在案上,用手輕輕地拍了兩下。“云長,坐而論道易,起而行道難,你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也有改正的愿望,這是好事,但能不能改,又能改多少,孤是有些擔心的。”
關羽的臉頰抽了抽,又恢復了平靜,拱手道:“還望大王不棄,時時點撥。”
孫策滿意地點點頭。雖然還沒到繞指柔的地步,卻也難能可貴,看來關羽的軟肋是抓住了,以后再炸刺,直接點他的死穴。“既然如此,你先做侍從騎士,以觀后效。”
關羽有些意外,隨即一想,又欣然從命。杜夫人在孫策身邊做事,協助處理文書,他在孫策身邊做侍從騎士,近水樓臺好得月,這是個難得的好機會。
“多謝大王。”關羽忍著心里的歡喜,躬身行禮。杜夫人心思機敏,知道孫策的用意,也知道關羽為什么歡喜,更不好意思開口說話,只好佯作鎮靜,一本正經的處理手里的公文。孫策和關羽又說了幾句,叫來郭武,讓他領關羽去領軍服裝備。關羽偷偷看了一眼杜夫人,戀戀不舍的出去了。雖說見到了,他還沒和杜夫人說一句話呢。
聽著關羽的腳步聲遠了,孫策對杜夫人說道:“夫人,云長才氣高,傲氣也高,這毛病不除,難成大器,你和云長是同鄉,以后又是同僚,低頭不見抬頭見,要多幫助他。”
“喏,謹遵大王詔。”杜夫人尷尬地應了,找了個理由,匆匆出帳。
孫策嘿嘿笑了,又看了看手中的自省書,轉身遞給陸績,讓他拿過存檔。
比預期的時間晚了三天后,袁譚一行終于趕到了盧奴。
看到奉命來迎的關羽,看到關羽身上的軍服,袁譚五味雜陳,說不出是什么感覺。魏國之所以節節敗退,關羽在其中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顏良、高覽都是死在關羽刀下,廮陶也是關羽攻下,袁熙因此而死。如此一個摧毀魏國的猛將,卻成了孫策的帳下衛士,這也未免太諷刺了。
關羽倒是很從容,客氣地請袁譚入營。袁譚更加驚訝,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人就是關羽。關羽是出了名的目中無人,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謙遜了?他和沮授、田豐交換了一個眼神,沮授、田豐也覺得不可思議,不約而同的搖搖頭。
來到大帳,孫策已經收到消息,就在中軍大帳前站著。一見袁譚,他便笑了,等袁譚施完禮,他便雙手托住袁譚的手臂,哈哈一笑。“袁顯思,又見面了。”
“是啊,沒想到還能再見大王。”袁譚也很感慨。
“這說明我們有緣啊。”孫策朗聲大笑。“我三弟叔弼作書來,讓我代為問候。當年的救命之恩,他一直記得呢。”
袁譚連連搖手,口稱不敢。他救過孫翊一命,孫家兄弟一直記在心上。孫策也救過他一命,卻絕口不提。這讓他非常感動,更加敬佩孫策的為人。兩人比肩入座,分賓主落座,寒喧了幾句,袁譚主動起身。
“大王,容罪臣為大王介紹幾位冀州俊杰。”
“有勞。”孫策含笑點頭。
“這位是巨鹿名士,田豐田元皓。博學多才,足智多謀,剛正不阿。”
田豐上前拜見。孫策伸手虛扶。“常聽文子俊提及先生,以為鄉里賢達,今日得見,足慰平生。”
田豐謙虛了幾句,退在一旁。袁譚又指向沮授。“這位是廣平沮授沮公與,志向高遠,謀略過人。惜乎不得其主,清名為我所累,明珠蒙塵。”
沮授上前見禮,孫策還禮。“郭奉孝、荀文若常提起公與,許為勁敵。如今化敵為友,還望公與不棄,共謀大事。”
沮授躬身再拜。“敗軍之將,不敢言勇。亡國之臣,不敢言智。蒙大王不戮,僥幸之至,僥幸之至。”
袁譚再介紹崔琰。“東武城崔琰崔季珪,大儒鄭康成弟子,文武雙全,質樸厚重,有古人遺風。他曾在中原游歷數年,對大王新政了解頗深。”
孫策很驚訝。“季珪游歷至何至?”
崔琰躬身行禮。“東至海,南至江,兗豫青徐,皆曾走馬。”他頓了頓,又道:“不過琰對大王之政,并非全無異議。”
孫策笑著點點頭。看來這些冀南人是有備而來啊。“無妨,理不辯不明嘛,有不同意見是好事。諸事草創,難免掛一漏萬,正需要諸位賢達暢所欲言。”他打量了崔琰片刻,又道:“冀州崔氏,榮歸清河矣。”
崔琰心中一動,隨即恢復了平靜,再拜,退了下去。袁譚接著介紹其他人,孫策一一寒喧。有郭嘉在側,他對冀州文武并不陌生,奉命接管鄴城的徐琨又提前送了文書來,里面就有這些人的介紹,籍貫、職務、能力、風評,一一在內,眼下只是走個流程罷了。他唯一感到意外的是沒有看到司馬懿兄弟的名字,不過他也沒問。司馬懿是河內人,遲早要見的,區別只在于是敵是友罷了。
寒喧過后,孫策設宴,為袁譚接見。相關事宜,之前已經由徐琨宣布過了。袁譚為鄴侯,食邑三千戶,但他本人不能留在鄴城,必須遷到建業去。他的弟弟袁尚沒有爵位,也作為人質去建業。田豐擔任鄴相,協助徐琨,留守鄴城,沮授加入軍師處,參贊軍務,崔琰等人各有任命。
在劉備的進攻面前,魏國幾近亡國,沒什么討價還價的資格,只能聽天由命。對孫策的安排,他們非常滿意,作為降臣,能有這樣的禮遇已經很不容易了。
唯一沒有著落的是郭圖。作為袁紹時代的老臣,郭嘉的族叔,他的輩份很高,資歷很老,能力也不能說沒有,但人品實在太差,又一把年紀,指望他改正也不太可能。孫策的意思是讓他回家養老,不過具體的事要郭嘉去說,他就毋須出面了。
宴會進行到中程,全柔傳來了消息,張飛、張郃得知關羽戰敗,盧奴投降,沒有再戰之意,放棄了常山,退守井陘關,眼下他們正在做攻城的準備,不日即將展開對井陘關的進攻。
隨軍報送來的,還有一份由孫權草擬的冀北方略。孫權功課做得很仔細,方略圖文并茂,連常山境內有哪些河流都一一標注在上面。雖然知道這應該是參考了常山國的郡國輿圖所作,而且有全柔的協助,但孫權在這么短時間內能做到這個地步,孫策還是滿意的。
事實說明,如果孫權不好高騖遠,滿足于一郡,或者萬人之將,他還是一個很稱職的。
宴會之后,孫策便宣布將對冀州的水系進行整頓、疏浚,希望田豐、沮授等人獻計獻策,多提意見。冀州的水系存在不少問題,如果能進行合理規劃,能夠提升冀州的土地利用和內河航運的效率,交通方便了,工商業也會跟著受益。
借著這個機會,孫策讓甄儼介紹了一下初步規劃。雖然袁敏等人水利專家還沒有趕到冀州,甄儼卻已經開始了準備工作,以各郡國的輿圖為基礎,再加上實地考察,擬了一個粗略的方案。
田豐、沮授等人開始還以為孫策只是借機從冀州掠取錢糧治河是需要大量人力、物力的,以這個理由從冀州征收錢糧再合理不過,可是聽了甄儼的介紹,他們意識到孫策并非如此,他是真打算在冀州大興水工,多少有些驚訝。
田豐沒忍住,起身發問。“大王不趁勝取并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