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轉身去了,孫策也沒有回去,他負著手,在馬車旁來回踱步,借機放松一下疲憊的身心。
最近幾天實在太累,迎來送往是一方面,心累是關鍵。兗州大捷,董昭投降,一系列后續事務要處理,這都好說,內部如何平衡卻成了最讓他頭疼的事。閻行、陳到、文丑三名騎將立下大功,封賞毋庸多言,但朱桓、陸議的封賞卻引起了不小的非議。
不出所料,巨型拋石機的圖紙泄露成了他們最大的敗筆。孫策也覺得這一計有些冒失,但他更清楚,那些指責朱桓、陸議的人真正的用意不在于此,而是不想看到江東人如此迅猛地崛起。朱然、朱桓、陸議三人在短短幾個月內嶄露頭角,江東系將領數量激增讓很多人感受到了威脅。
在利益面前,沒有人會一直保持沉默,總要表現出來,只是表現的方式不同而已,最后集中在下一步的主攻方向選擇上。有人建議先取益州,周瑜、黃忠已經深入益州南北,應該增加兵力,加強攻勢,一鼓作氣的拿下益州。有的建議先取幽冀,由太史慈、董襲負責主攻,甘寧、步騭配合。甚至有人建議趁勢先取關中,截斷益州與幽冀的聯絡,然后各個擊破。
每個方案都有一定的道理,但每一個方案都有明顯的私心作祟。攻守勢異,其力三倍,如果全面轉入進攻,兵力至少需要翻兩番,費用更是呈指數增長,即使江東發展得不錯,也禁不起這樣的消耗。窮兵黷武、竭澤而漁既沒有必要,也不在他的考慮之列。
當然,那些提出方案的人也不會這么想,又不是生死存亡,沒人愿意將所有的人力、物力都投入戰場。他們爭的只是出征的機會,希望自己那一路成為主攻方向,取得先發優勢,以便提前鎖定富貴。
人都是自私的,他從來沒有對人性有太多的奢望,只是事到臨頭,如何平衡不同派系的利益還是讓他頗費心思。沒有一種方案能讓所有人滿意,如何取舍,就成了考慮他政治智慧的試金石。有時候想想,還是法家簡單,乾綱獨斷,一言九鼎,多爽啊。
可惜只能爽一時,不能爽一世。一言九鼎的雄主們大多沒能逃脫權力的反噬,快的現世報,慢的后世報。政治是妥協,是走鋼絲的藝術,這是孫策此刻最深刻的體悟。
“大王。”劉和走了過來,躬身行記,眼睛紅紅,鼻子囔囔,聲音有些沉悶。荀彧父子站在她后面,情緒也有些低落,荀惲一臉的倔強,像是剛剛挨了批評。
“結束了?”
“結束了。連累大王辛苦,妾甚是慚愧。”
“行了,你沒事就好。上車吧,回葛陂,好好休息幾天。”
“喏。”劉和應了一聲,轉身上了馬車。孫策正在跟上去,荀彧上前一步,低聲說道:“大王留步。”
孫策詫異地看著荀彧。劉協死后,荀彧的情緒一直很低落,除了與葬禮有關,就沒主動找他說過話。今天這是怎么了,劉協入主為安,他也解脫了?
“荀君有何指教?”
“彧冒昧問一句,剛才奉孝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可與關中有關?”
孫策猶豫了片刻,點點頭,應了一聲“是的”,卻沒有說具體的內容。荀彧見了,神情有些窘迫。“恕彧冒昧,天子兵敗身沒,劉曄不歸,內朝幾乎癱瘓,怕是有人會趁虛而入。若是大王信得過彧,彧自請回長安主持大局。”
孫策掃了荀彧一眼,想了想,嘴角微挑。“不知荀君打算如何主持大局?”
“彧奉詔來見大王本為弭兵,如今天子雖沒,詔書猶在,若大王有意,不妨繼續,或可承天子遺愿,避免一場戰事。”
孫策看了荀彧一會,一時心動。他考慮了好一會兒,還是搖搖頭。“多謝荀君好意,只是事已至此,你回關中也解決不了問題,反倒可能白白壞了性命。”
“若能以荀一人之生死,換取關中太平…”
“你換不了關中太平。”孫策毫不客氣地說道:“荀君,若是劉子揚回關中,或許能有幾分勝算。你長于大政,這種短兵相接的事非你所擅,去也無益。況且我有更好的人選了,荀君就安心在這兒住著吧。等阿和心情好些,你再考慮治學還是從政。你能做的事很多,唯獨回關中不是。”
荀彧無語,見孫策堅決,只好點頭答應。
孫策靠著車壁,看著對面神情窘迫的袁耀,似笑非笑。
袁耀局促不安,坐得端端正正,雙手攪在一起,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你是哪根筋搭錯了?”孫策慢吞吞的說道:“知道這事要是被你姊姊知道了,會是什么結果?”
“知道。”袁耀抬起頭,滿臉通紅。“姊…姊夫,你…幫幫我。”
“喜歡她什么?長得好,還是出身好?不會是因為她武藝好吧?羽林衛那么多好姑娘,你都沒看中的,偏偏看中了她?怎么,被她罵很開心?你家那位罵起人來,可比她狠多了。”
袁耀額頭全是汗。孫策說一句,他就點一下頭。謝憲英是什么脾氣,他比孫策更清楚。“我也知道難,所以才要請姊夫幫忙。現在能幫我的也只有姊夫了。”
“你打算讓我怎么幫?”孫策倒了一杯熱水,呷了一口,潤潤嗓子,又示意袁耀自便。袁耀也倒了一杯,捧在手里,幾次欲言又止,最后說道:“呂布雖然死了,張遼還在,關中還有一些并州軍余部,若是姊夫肯出面,以籠絡張遼和并州軍為由,命我迎娶呂小環,或許能…”
“你這話鬼才信,張遼戰敗而降,我能用他就算是開恩了,還要籠絡他,讓你迎娶…”孫策忽然一愣,突然反應過來。“你剛才說什么,迎娶?”
袁耀點頭如啄米。“是的,我想娶她為妻。”
孫策敲敲車壁,示意車夫停車,打開車門,伸手一指。“滾!”
袁耀一怔。“姊…姊夫…”
“你走不走?不走我抽你啊。”孫策揚起手,瞪起眼睛。袁耀見狀,不敢再說,抱著腦袋,灰溜溜的下車去了。孫策關上車門,示意重新出發。他越想越覺得這世界太混亂了。一向聽話的袁耀這次是搞什么妖蛾子,居然想休謝憲英,娶呂小環為妻?
孫策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懷疑自己是不是又穿越了。這是什么騷操作啊?就算是他爹袁術重生,都未必能干出這樣的事。袁權要是知道了,不知道會把袁耀罵成什么樣。
走到半路,毌丘興趕了過來,上了車,規規矩矩地坐在孫策對面。孫策倒了一杯水,推到毌丘興的面前。毌丘興受寵若驚,捧著水杯,連聲致謝。孫策和他說了幾句閑話,又問了他家里的情況,得知他的妻兒已經平安到達定陶,也很高興。
要說用兵天賦,毌丘儉可比毌丘興強多了。
“你對賈文和此人怎么看?”孫策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毌丘興眼神有些復雜。他喝了一口水,沉吟良久。“深不可測,難以捉摸。”
“仔細說說。”
“喏。臣隨文和先生求學,多蒙先生指點為人處世及用兵之道,感激不盡。奉命到天子身邊后,與劉子揚相切磋,常覺以前所學有所不足,似乎有生澀處。”
孫策笑笑。“你覺得賈文和有所保留?”
“這倒不敢。”毌丘興強笑道:“夫子云,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想是我天資不足,不能盡先生之教,多說無益吧。先生埋下了種子,我渾然不覺,有了合適的機會方能有所領悟。”
“你說的有道理。”孫策若有所思。“賈文和雖是儒生,行事卻有道家風范,順勢而行,因勢利導,于緊要處施三分力,便能扭轉乾坤。知其中妙者,如飲醇酒,陶然于心。不知其妙者,渾然不覺,以為其無能為。”
“大王所言甚是。”毌丘興眼睛一亮,又道:“大王真是文和先生的知音。文和先生提起大王時,也是贊不絕口,欽佩溢于言表。”
“是嗎?”
“我記得有一次問起先生與大王相見的事,先生難得有了興致,為我解說大王新政。他說大王雖不讀書,卻能直指根本,往輒破的,必是有大智慧之人。常人俯首于圣人,奉經籍為圭臬,不敢越雷池一步。唯大王與圣人比肩,明悉圣人本意,不為文辭所惑。正如當年張良為高祖講兵法,一語輒悟,此乃天授,非學可及。”
孫策笑了起來。“賈文和以我比高祖?恐怕不是吧。”
毌丘興有點尷尬,拱手道:“大王英明,非俗人可欺。文和先生當時說的是霸王學劍與兵法,不過他說大王不是萬人敵,而是天下無敵。”
“天下無敵?”孫策不以為然。他和毌丘興交流是想了解賈詡心思,不是來聽毌丘興吹捧的。
毌丘興卻非常嚴肅,拱手再拜。“文和先生說,大王心有大仁,能行王道,化敵為友,用眾人之智,故天下無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