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偏冷,寂靜的林間清風陣陣,然而吹起的只是一片浸透了血腥的空氣。
尸山血海之中,一道身著青衣的身影安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身上、劍上,不曾沾上半分血腥,依舊美麗整潔得如同從畫中走出來的仙人一般。
墨天微長長地舒了口氣,臉色沒有任何變化,從容得似乎這一切都只是虛幻而已。
穿過一具具死狀凄慘的尸體,墨天微來到巫祝所在的高臺之上——她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又為什么會中招犯下如此殺孽,這些都是必須要搞清楚的事情。
在清醒過來之后,她的心情毫無疑問是十分復雜的——畢竟,之前在滄浪海上她還因那些被血祭的妖族而多愁善感了一番,如今轉眼就親身下場殺人如殺雞,這種破了她道德底線的事情,想要從容接受是不可能的。
但墨天微竟覺得自己此時無比冷靜,似乎她已分成了兩個人,一個糾結煩躁愧疚,一個冷眼旁觀無動于衷,而后者還是主導。
她知道這是什么緣故——《無心天書》。
《無心天書》確實是一部頂尖的功法,以往墨天微經常被它坑,但這一次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它的好處——至少這種情況下,她暫時不必陷在無可排解的紛擾情緒之中難以自拔。
巫祝被墨天微一劍削成碎肉,死狀凄慘,且不知什么緣故,竟已神魂俱滅,墨天微無法將他的神魂抓出來拷問。
但古往今來,巫這種職業都有一個習慣,那就是十分熱衷于寫日記——他們大概是極少數會在修行之初就準備傳承,在之后的修行中不斷豐富傳承,將遇到的事情、突發的感悟盡數記下的修士了,要知道其他修士多是等到神功大成后才整理出一份完善的傳承。
按墨天微的看法,這是因為巫在上古浩劫之中道統幾乎斷絕,每個巫都嚇到了,隨時準備傳承,也好過萬一發生什么意外,讓自己的道統斷絕。
墨天微很快便找出了巫祝的傳承,那是一本品質極佳的書冊,只是她沒辦法打開。
與此同時,之前突然涌入她體內的那股陰冷力量終是漸漸消散,被強行灌頂的她受到了極大的損傷,氣息一瞬間便跌落許多,若不是她的劍骨久經淬煉,金丹又是品質最佳的九品,如今必然要跌落境界。
墨天微拿著書冊的手頓了頓,她感受到那些陰冷力量并沒有盡數消失,有一部分依舊潛伏在她體內——而她竟然無法將之驅逐出去!
作為劍宗弟子,墨天微是一位根正苗紅的正道俊杰,又因為有紅蓮業火的緣故,她的氣息純澈至極;但如今,因這一遭,她明顯察覺到自己的氣息被污濁了,沾染上了…魔氣!
——此處的“魔氣”指的是魔道修士的氣息,多為怨氣、死氣、煞氣、鬼氣等。
墨天微眉頭緊鎖,這絕對不是什么好事,她可不想等回到宗門還要被當成魔道修士扔去執法殿接受審訊。
事情可還遠不止這么簡單,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亂了她所有計劃,更給她添了無數麻煩。
魔氣是一,紅蓮業火的暴動就是二。
那陰冷力量來自于血祭,業力極重,與紅蓮業火根本是冤家對頭,先前不知為何紅蓮業火竟被壓制住了,如今那力量式微,便又輪到紅蓮業火出來作威作福。
墨天微對這個二五仔很不滿——要用你的時候你幫不上忙,等我惹了麻煩你還來添亂,要不是知道這是你的天性,早就分分鐘削死你了好么!
紅蓮業火打了個顫,它有什么辦法?它也很無奈啊!
好在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了,墨天微已經駕輕就熟,可以扛著業火暴動面不改色地做自己的事情。
墨天微又掃了一眼周圍的場景,收回目光之后,御劍離去,消失在天際。
在她離開一天后,密林之中突然鉆出來幾道身影,那些人看見這幅地獄般的景象,登時大吃一驚,完全不明白這里發生了什么。
追查事情真相的人忙碌起來,然而墨天微早已離去,他們遍尋無果,又覺得這里實在詭異,不敢久留,紛紛離去。
墨天微并沒有離開很遠,因為她根本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又身受重傷,體內還有個炸彈,不可能到處亂轉。
離開之前那作為戰場的密林之后,她闖入了一片云霧繚繞的崇山峻嶺之中,略一思忖,她便選了座安靜的山頭,鑿了個山洞暫時住下,又在外布下數個陣法,這才暫時安下心來。
墨天微放開了對紅蓮業火的壓制,任由它去祛除體內還隱藏著的陰冷力量,順便燒一燒業力。
在此期間,她也沒有閑著,而是在與二鳳交流。
當年她與二鳳達成協議,許二鳳存在一百年,這一百年中她會與二鳳共享五感。
二鳳是另一個自己,墨天微并沒有對她隱瞞任何事情,除了痛感,二鳳能感受到她經歷的一切——自然,也就包括剛剛發生的事情。
紫府之中。
墨天微神情冷漠,看了一眼臉色不太好的二鳳,“找我什么事?”她現在不是很想和小朋友交流。
二鳳見她靠近,忍不住朝后縮了縮,之前的一切她都已經看見了,漂亮仙人真的好可怕——她會不會突然拔劍把自己砍了呢?
“說話。”她的反應讓墨天微蹙了蹙眉,語氣也更冷了一分。
“我…你…”二鳳這些年來智商有所提升,然而說起話來還是磕磕絆絆的,“你,你殺了好多人。”
“我知道。”
二鳳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她愈發冰冷的臉,雖然很害怕,但卻仍是鼓起勇氣:“你不…你不該殺人的。”
“不該?”墨天微眉頭一揚,沒什么觸動,但卻用眼神示意她繼續說。
“你這樣不對…你濫殺無辜,那些話本里說了,濫殺無辜的不是好人!”二鳳認真道,“你錯了,應該改正。”
“改正?”
似乎是看見墨天微沒有生氣,她的話也說得越來越順了,“你以后,不要殺人好么?那些人死的…死的太慘了,能不能給他們超度?”
墨天微看著她,久久沒有說話。
二鳳被她看得坐立不安,毛骨悚然,原本自覺占理的她已經開始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說錯什么話了。
“死人,都有他們的取死之道,我以后還會殺很多人。”
看著眼前瘦弱的小孩,墨天微心中有千言萬語——她想說,這些人是她想殺的嗎?她好端端的在滄浪海上,招誰惹誰了,突然被攝來這荒郊野嶺還被巫術控制心智,犯下殺孽?
另一個人格不想著關心她有沒有受傷,卻已經開始責備她。
她的心情本就很糟糕,此時二鳳的指責更是雪上加霜,她想發怒,然而卻只覺意興闌珊,丟下這冷冷一句話,便離開了紫府。
之后的時間,她致力于打開巫祝的那本書冊,根本沒理會二鳳偶爾的呼喚。
巫祝的書冊被巫術封印著,一旦被強行打開,便會自毀——好在,巫術墨天微也是略懂一二的,在花了三個月時間之后,她這個半吊子竟然很打開了這本書。
待墨天微翻閱完,已是一天以后——以她金丹期的神識,都要實打實地看上一天,可見這書中內容多么豐富。
更別說她只是簡單地一掠而過,根本沒有研究其中記載著的許多巫術了。
倒不是巫祝話嘮成這樣,而是這書冊的“作者”并不是巫祝一人——這本書冊,是一件傳承之寶,巫祝這一脈以往所有祖師的經歷都記載在上面。
看完內容后,墨天微也明白了如今的情況。
原來巫祝是一個名為“黎”的國家的子民,他幼時便十分聰慧,被選入黎國巫殿,成為一名巫,后來又過了許多年,在上一任巫祝死后,他成為了黎國新一任巫祝。
在這片茫茫大山密林之中,分布著一些小國家,黎國只是其中一個——黎國的死對頭安國,與黎國疆域毗鄰,自建國之初便有深仇大恨,之后常常發生戰爭,每交戰一次,仇恨又累積得更深。
巫祝上任后,常常與安國祭巫(與巫祝類似)交手,如此打打殺殺又過了幾百年,到底也算是沒發生什么大事。
但二十年前,情況發生了變化——安國的祭巫,得到了上宗的賞賜,實力大增,很快就將原本與他勢均力敵的巫祝打得節節敗退,安國在戰場上也全面壓制住了黎國。
看見了滅亡黎國的希望,安國上下無不振奮,最終發動了傾國之戰,勢要畢其功于此役,斷其國運,隳其宗廟。
眼見著戰場上連連失利,疆域十去其九,巫祝再也坐不住了,終于決定施展禁術,通過血祭,召喚天魔,將安國屠滅!
看到這里時,墨天微心中一緊,天魔…
她忍不住想起了當年在她神魂之中作威作福、試圖奪舍她的天魔——難道說,是因為天魔,她才會中招?
黎國的巫祝,曾經也得到過上宗賞賜,賞賜的便是一道足以鎮壓一國的符箓——符箓之中封印著強大的力量,據聞是“天魔大人”親自制作。
但黎國的巫祝們都很具有研究精神,在得到這道符箓之后,經過數十代人不懈的努力,他們竟然研究出了一種禁術,能夠通過這種禁術,以那道符箓為媒介,強行召喚“天魔大人”的一個化身!
“上宗賞賜的符箓,是由天魔大人親自制作的…”墨天微眉頭稍稍一松,“那看來與我體內那個死了的天魔沒有關系,哪個宗門也不可能將一個域外天魔奉為座上賓。”
巫祝的計劃很好,但卻有人泄露了他的計劃,導致兩國提前決戰。
之后的事情再沒有記載了,不過墨天微也能想到,估計是決戰失利,巫祝匆忙發動禁術,結果沒召來所謂的“天魔大人”,反而將她召來了。
看完之后,墨天微心中十分郁悶——這不知道那個犄角旮旯里的破事兒,怎么就牽扯到她身上了?
害她造下如此殺孽,還要承受道德上的自我譴責,等下次進階,那雷劫和心魔劫簡直…
經過這幾個月的緩沖,墨天微對之前自己無意識間做下的一切已經能很坦然接受了,其實她并沒有什么愧疚之心,也不覺得自己對不起那些死在她手里的人,她之所以心中郁郁,純粹是因為——她心里過不去這個坎。
她又一次成為了劊子手,虐殺了整個戰場起碼上萬人。
“這樣下去怎么得了啊,我怎么能這樣呢?這樣行事與魔修何異?”
墨天微狠狠敲了敲腦袋,她恨自己怎么就被控制住了,也恨自己為什么就這么倒霉,遇上這種…
忽地,她的手頓在原地,并沒有再敲下去——“我這是在怨天尤人嗎?”
墨天微終于意識到了自己有哪里不對,她這段時間的狀態都很奇怪,若換在以前,她根本不會生出“恨自己倒霉”這種念頭。
從修行以來,她的心性雖然不是很好,但有一點卻自認問心無愧——她從不會怨恨自己“倒霉”,不會將艱難坎坷歸咎在客觀世界外在原因之上,她一直都只會怪自己無能。
有些人只能接受命運的微笑與仁慈,一旦遭遇意外與不幸,便會怨天尤人,暗嘆:“我怎么就這么倒霉?”
可這世上,有幸運便會有不幸,誰也不可能一輩子順利。
墨天微天資絕佳,除了剛進宗門那幾年吃過一點苦頭,拜師之后奇遇連連,得到九天劍這種寶物,又早早進階金丹…這固然得益于她自己的努力,但不可否認,她驚人的氣運也功不可沒。
既然她接受了幸運的饋贈,那為何不能接受厄運的光顧呢?
這本就沒什么好怨恨的,她生出了怨恨的心,只能說明她的心態出現了問題。
“只有弱者才會將一切歸咎于命運,而我卻不能給自己的無能找借口!”
這一瞬間的明悟恰如醍醐灌頂,墨天微立刻便從那種不正常的心態中擺脫出來——她真的是太順風順水了,當年被紅蓮業火燒廢了劍體時都不曾怨恨過,如今不過遇到一點磨難就心里不舒服…
呵呵,舒服是留給死人的,她可不能繼續這么下去,心歪了,那路也就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