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黑暗茫茫,陸凌曉坐在虛空之中,這寂寥的世界獨獨只有她一人——甚至于,她連自己都看不見。
她不知道她已在此處渡過了多久,或許于外界而言不過只是一瞬間,或許又很久很久。
但與許多身處類似情況的人不同,陸凌曉沒有焦急不安,沒有暴躁憤怒,進來時她是什么樣子,現在就還是什么樣子。
在這片仿佛連時間也不再流逝的虛空之中,她什么都沒有做,只是在回憶過往的點點滴滴。
修煉的過程,是不斷感悟天地大道的過程,在這樣的感悟之中,神魂也會不斷變強,因此除非刻意,否則記憶便不是越來越淡,而是越來越清晰。
陸凌曉想起許多年前,她剛剛拜入劍宗之時。
那時候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小修士,因為天賦卓越,頗受宗門看重,短短幾年后便達到了進入內門的條件,成為一名內門弟子。
每個內門弟子都需要經歷的一件事情,便是拜師——有人成功拜入自己喜歡的師尊門下,有人卻不行,只能重新選擇,或是不再拜師,獨自修行。
劍宗的元嬰真君、金丹真人多不勝數,他們也經常出現在內門弟子面前,或是負責講授劍法,或是教導他們領悟天地大道,她便是在此時,見到了景寧劍尊。
想到與師尊的初見,陸凌曉唇邊漫出一縷笑意。
時至今日,她已經很難分辨,是否當日初見之時,她的心中便留下了那道身影,以至于未來的數百年,她的人生似乎都在圍繞這個人打轉。
她想要拜入景寧劍尊門下,然而景寧劍尊乃是上一代真傳弟子,盡管沒有繼承首座之位,但是他的弟子卻是有這個資格與景離劍尊的弟子競爭下一代碧落峰首座之位——也就是說,想要拜入他門下的內門弟子多不勝數。
也許是為了能得到景寧劍尊的關注,也許是為了拜他為師后的光明前途,陸凌曉幾乎是拼了命地修煉——然而她的對手太多了,不僅僅有與她同輩之人,也有筑基弟子,大家都一樣地努力,也就顯不出她的特別來了。
而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聽說宗門有意為靈星峰一脈挑選傳人,掌門及幾位首座都會因此而收徒。
為此,宗門發下一冊心法,并言明若是將該心法修煉至第九層,便有資格成為靈星峰一脈的候選傳人,選擇一位首座拜師。
那冊心法正是《無心天書》的簡化版,但是它對悟性、天分及心性的要求依舊很高。
當時的陸凌曉只知道靈星峰首座似乎是犯了什么事情,以致于多年沒有回宗門,而宗門也當此人不存在,卻不知道這件事情的內情。
“或許,即便我當年知道內情,知道景純劍尊是因《無心天書》,因明澤劍尊而與宗門形同陌路,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修煉那本心法吧。”
陸凌曉搖頭失笑,有些人一旦有了目標,無論為了達成目標要付出什么,都會一條道走到黑——她就是這樣的人。
有人說這是偏執,有人說這是堅持,其實意思都一樣,區分好壞全看那目標是什么。
也許是因為天性如此,她的心性十分沉穩,悟性天分什么的也不差,竟真的將那心法修煉到了第九層,有了選擇首座拜師的資格。
當被掌門問及時,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景寧劍尊。
“師尊當時應該是不想收徒的吧…”
以前陸凌曉不懂,后來卻知道了,正如謹獨劍尊雖是靈星峰一脈,但卻從來對她避而不見,師尊也不想看見一個新的傳人取代他所愛之人的位置,盡管他愛的人不愛他,也不在乎這么個首座之位。
但最后師尊還是收了她為徒,或許是因為他知道靈星峰必須要有一個傳人,那與其讓這個傳人出自其他人之手,還不如由他親自培養。
她順利地拜師,之后又贏過了其他候選傳人,成為了靈星峰一脈的傳人,更是在受封真傳之后便成了靈星峰的首座。
原本以為這樣已經足夠,想要的都已得到,未來又前途可期,但是為什么越修煉,她的心魔越大,最后走到了這一步?
陸凌曉知道自己是愛師尊的,她喜歡師尊的容貌氣度,喜歡他的天分才情,喜歡他教導她時的細致耐心…
或許正是因為這一段師徒關系在,她的心變得不再滿足,從只要拜景寧劍尊為師就好,到如果師尊能放下那段無望的愛轉而回應她,她愈發貪婪,所以才有了心魔。
十余年前,在一次與魔族廝殺的生死關頭,她使用了《無心天書》上的入魔之法,最后雖然反敗為勝,但卻也深陷心魔之中,若不是以前曾經得到過一件秘寶將她喚醒,當時她便隕落了。
那一次意外,仿佛是一記重錘,將沉醉在愛情迷夢中的她徹底震醒——也是在這時候,她才明白《無心天書》遠比她想的還要危險。
在修煉《無心天書》的過程中,陸凌曉也遇到過各種各樣的心魔,也曾因心魔阻撓而境界停滯,但前者她還能應對,后者也不急在一時,盡管心中有過迷茫,但她仍認為自己當初的選擇沒有錯,現在的堅持也不是錯。
可事實是她太天真。
過去的心魔、境界停滯算不了什么,仿佛冥冥之中《無心天書》有著獨屬于它的“靈智”,它狡詐如狐,用心險惡,初時以那些小打小鬧麻痹她的反應,直到關鍵時刻才突然祭出殺招,一瞬之間便讓她過往的無數努力盡數付諸流水。
事到如今,陸凌曉漸漸想明白了,但卻也太晚了。
在那一次使用入魔之法之后,她的心魔便已經失去控制,早晚有一天會爆發,那時候她會變成傳聞中靈星峰那些瘋癲的首座,由宗門——或者是她的師尊親手出手,將她抹殺。
意識到這一點之后,陸凌曉反而卻從迷惘之中暫時清醒過來,一回到靖西城,便選擇了為正道聯盟外出探索秘境,之后便極少回劍宗。
她不想讓師尊發覺她如今已走至絕境,更不想…自己最后會死在師尊劍下。
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無聲無息地死在秘境里,沒有人知道她已入魔,在師尊記憶里,她永遠是美好的樣子。
這么想想,連她都覺得自己真是可悲可笑。
這一次在探索秘境中,她遇見了正道聯盟的一些元嬰真君,便順手護送他們離開,準備等到了靖西城附近再離開,繼續去其他秘境,直到隕落。
沒想到中途竟遇到了接連幾波追殺——也正是因此,她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
或許,死在魔族手上,也是個不錯的選擇。七號 “我不是景純劍尊,當年名聲被污,被劍宗逐出門墻,也毫不在乎,瀟灑離去。”陸凌曉笑著,血紅的眼眸之中似有水光閃爍,“我就是一個俗人,即便修煉多年,即便人稱劍尊、上仙,我也俗氣得可笑,死也要選擇一個能流芳后世的死法…”
“我希望我在別人眼中,是美好的,是勇敢的,是一個大英雄——誰也不能看見我的怯懦,我的卑微,我的不堪。”
“是什么造就了這樣一個我?”她喃喃道,“是我對師尊已經近乎偏執的愛,還是我從一開始便是這樣的人?”
不,她不是,她本不是這樣的人,卻最終將自己變成了執著于旁人看法的人。
她的錯,不在于愛上一個不愛她的人,而在于為了愛將自己變得不像自己。
修士修煉,修的是天道,卻也是本心——她自己都移了本心,她所修之道又怎么可能有堅實的基礎,七情之道中又如何會有她的本心與感悟?
當日請教明澤劍尊時,劍尊說她錯了,便是錯在此處。
“可惜啊,我直到今日才真正想明白。”陸凌曉嘆息著,眼淚終于流了下來,“浪費了這許多時間,浪費了明澤劍尊的好意…”
淚眼朦朧之間,她看見遠處緩緩走來一道身影,那便是她的心魔。
心魔與她的容貌一般無二,然而卻又帶著深深的偏執與邪氣,“你想明白了么?要加入我么?”
陸凌曉沒有擦去臉上的淚水,她勉強露出一個笑容,“我想明白了。”
心魔露出一個愉悅的笑,“你不是喜歡師尊么,他不愛你又有何妨,這世上許多事情本就由不得人,他的心意也一樣。”
它向陸凌曉伸出手,“與我一起,我成為你,也是你成為我,我們將擁有足夠的力量,只要暫時蟄伏一段時間,便能得到我們想要的。”
“師尊不是喜歡那個景純劍尊么,讓她不存在就好了,人死如燈滅,死了便一了百了——你也一樣,所以不要想著去死,只有活著,你才有機會得到你本該得到的一切。”
陸凌曉閉上眼,同樣伸出手,與心魔的手交握。
然而不等心魔露出陰謀得逞的笑,她驀地又睜開眼來。
這一次,這雙眼眸中已經沒有半點血色,它清明澄澈,不染塵埃,猶若秋日湛藍的天空。過去多少年的糾結、掙扎,俱在這一雙眼中,蕩然無存。
“你!”心魔神色大變,不明白她為何竟擺脫了自己,恢復了清明。
陸凌曉死死握著心魔的手,從兩人雙手交握的地方,一團色彩斑斕的劍氣升起,漸漸擴大,沿著兩人的手蔓延至身上其他地方。
心魔的臉上除了震驚,更多了一分驚恐——這劍意…陸凌曉什么時候有了這么厲害的一道劍意?
“你要做什么?!”心魔怒聲道,“如今你正在入魔狀態下,你與我性命相關,我死了,你也別想獨活!”
“我本來就不打算活了。”
陸凌曉平靜的聲音落入心魔耳中,卻比九天驚雷更加可怕,“你…你真是個劍修?!你不配做個劍修!”
“你忘了么,劍修的第一堂課便說了,劍修當迎難而上,一往無前!”
“現在你無法擺脫我,就準備尋死…你這個無能的懦夫!”
陸凌曉哈哈大笑,肆意至極,過往她在意的形象現在都碎成了渣,“隨便你怎么說,我就是膽小鬼,我就是懦夫,我就是不想活了,你能拿我怎么樣?有本事,你也來與我同歸于盡啊!”
心魔簡直懷疑自己過去認識的陸凌曉是個假的陸凌曉——她怎么能,她怎么敢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是不是劍修,難道不是由我這個劍修,而是要由你一個心魔來評判?”陸凌曉冷笑,“劍修是該迎難而上,是該一往無前,可劍修——歸根結底,也是修士。”
“既然是修士,就不能違背本心。”
“我現在的本心,就是殺了你。”
劍意蔓延的速度極快,幾句話的工夫便幾乎將兩人盡數吞沒,心魔想要逃走,可正如它所說的一般,在入魔狀態下它與陸凌曉性命相關,就算它能逃走,陸凌曉死了,它也不可能獨活。
最終,心魔也放棄了掙扎,嘲諷道:“你瘋了,你簡直比我這個心魔還要可惡。”
陸凌曉道:“不是瘋子,誰會修煉《無心天書》呢?”
心魔只是呵呵冷笑了幾聲,“那你后悔么?后悔當初為了一個男人而修煉《無心天書》么?”
“如果你修煉的是其他心法,或許是有機會得道飛升的吧?”
“后悔啊,我怎么不后悔。”陸凌曉唇邊帶笑,語氣卻在嘆息,“不過,讓我變成現在這樣的,就是我自己——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啊…”
心魔看著她,突然又問道:“你后悔愛上景寧劍尊么?”
這問題看似與上一個沒什么兩樣,然而陸凌曉卻聽出了其中的區別。
她淡淡一笑:“我不后悔。”
劍光將兩人淹沒,下一瞬便徹底爆發,將這片寂寥的黑暗虛空撕成粉碎,來到了黃沙漫漫的荒陵域。
這里沒有美好的朗朗長空,沒有浪漫的星月交輝,唯有一片風沙。
可就連這樣的風沙,那個說著她不后悔的女修,也已經再也看不見了。
或許這是終結,或許這是解脫,但終歸…這都是她的故事,一個已經迎來結局,說不上是好是壞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