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皇帝以咄咄逼人的語氣問出這一連串的問題和疑惑,是孔植答不出來,也根本不敢答的。
看著顯然沒安好心的皇帝,孔植即便再迂腐,也還是明白了一個道理,無論他怎么說,今日之事顯然都已經不可能得到善終。
其實穿越過來沒多久,崇禎皇帝就已經派廠衛暗中盯住孔府,早有親自來此的心思,為什么直到現在才付諸實行,也是當下形勢所迫。
其實崇禎皇帝早有一個疑問,列朝以來,孔氏延綿不絕,尊奉各種朝代,甚至是偽元,受到天下間僅次于皇族的特權,然而他們就完完全全當得起這份殊榮嗎。
五代十國的馮道,竟歷仕四朝十位皇帝。
他相繼在后唐、后晉、后漢、后周四朝,先后效力于后唐莊宗、后唐明宗、后唐閔帝、后唐末帝、后晉高祖、后晉出帝、后漢高祖、后漢隱帝、后周太祖、后周世宗十位皇帝。
更有趣的是,馮道在此期間還順便向遼太宗稱臣,始終擔任將相、三公、三師之位。
這種所作所為甚至遠遠超出了所謂“三姓家奴”的范疇,但依舊被當時的孔氏尊奉為大儒,德行之所謂“高尚”,為時文士所傳唱。
究竟是列朝皇帝征服了孔氏,還是孔氏征服了列朝?
現在的崇禎皇帝,已經習慣從上位者的角度來看待問題,這個問題的答案顯而易見,當然屬于后者。
對于皇帝而言,除非御駕親征,不然也就僅局限于下面人的稟報和地圖來制定計劃,對列代帝王來說,征服孔氏便是徹底征服一類人的象征。
最起碼的,撫定孔氏,便能撫定天下文人,由此讓開朝時期不穩定的局面轉危為安,這也是當時皇帝為延續皇朝而不得不做的事。
對孔氏來說,不被滅絕,是這種學說歸順的幸運,換句話說,正是孔氏家族沒有爭奪“治政”的頭腦,才能得到列代帝王的青睞,在各大皇朝的扶持下得以延續。
不過,到了明末韃清入關,孔府又是首批承認韃清的正統性,此刻作為大明皇帝,崇禎實在是將這種行為痛恨到了極點。
實際上來說,孔氏家族的列朝相延,已經違背了孔學“忠君”的原則。
正如方才崇禎皇帝與當代衍圣公孔植的辯論,到了現在這一代,還在繼續傳承下去的孔氏,早已不再是當初的能文善武的孔氏了。
孔氏為了能延續至今,拋棄了很多東西,但并非所有的孔氏族人都如眼前這支一樣,令崇禎皇帝厭而生憤。
從個人角度來看,崇禎皇帝無論出于歷史上孔氏賣國求榮,或是自己對這些面皮功夫了得的文人單純厭惡等哪種原因,都足以讓孔氏滅絕個十次八次。
從皇帝角度來看,既然繼續扶持孔府,已經起不到最初安穩天下士子人心的效果,卻是徒增煩惱,這在歷史上誰來投誰的北宗孔氏,也該廢了!
相比于徹底廢了孔府,崇禎皇帝更傾向于扶持一個聽話的孔氏后人,這個人是誰,正是歷史上殉國自盡的南宗孔氏衍圣公——孔貞運。
想到這里,崇禎皇帝再沒有甚么與這北宗墨跡的心思,最后喝口酒,吃幾口小菜,起身正色道:
“擬旨。孔氏北宗,鳩占鵲巢,不仁不義,擅舞文而鄙武,失孔學之精要,實不足以奉圣人宗廟,更不足當‘衍圣公’之名。
著即廢除衍圣公爵號,改為大成至圣先師奉祭官。此后祭祀圣人之事,奉旨,方可施行。
又,孔氏南宗,靖康難后,舉族南遷,不奉偽元,朕深慰之。
孔貞運為孔圣第六十二代嫡孫,深明大義,政績斐然,足以聽君命而奉宗廟,著封為第一代大成至圣先師奉祭官兼東閣大學士,入閣輔政,加太子太師。”
說到這里,崇禎皇帝看向已然是面如死灰的孔植,又道:
“為維國朝體面,孔植,朕留你全尸,這三尺白綾還有一杯毒酒,自己選吧!”
待錦衣衛將白綾和毒酒拿上來,崇禎皇帝負手站在門口,說道:
“余者孔氏北宗之人,盡誅。年七歲以下,不在此例,可免一死,然北宗罪孽深重,活罪難饒!”
頓了頓,崇禎皇帝閉上眼睛,咬牙又道:“孔氏北宗孩童至十五歲時,如數充軍戍邊,女子自幼充入教坊司為妓,終生不得出。”
若說穿越成皇帝,崇禎學到最深刻的一點是什么,那就是,做事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徹底做絕,不能有絲毫的仁慈。
崇禎皇帝又干了一件大事,還是上下近兩千年天大的事。
歷朝歷代經久不衰、世代藤黃、地位顯赫的孔氏衍圣公就此被崇禎皇帝一紙圣旨,徹底廢除,取而代之的則是甚么“大成至圣先師奉祭官”的名號。
朝廷將祭祀圣人的權利徹底收回,此后,即便是孔貞運,也只能“奉旨”祭祀,說實在的,這種奉祭官的名號,實在是和沒有沒甚么兩樣。
除此之外,朝廷事情做的很絕,就連許多見慣了沙場喋血的軍將們,聽到這個處置方式,都覺得實在是太過殘忍和解氣。
隨著當朝皇帝的一紙圣旨,孔氏北宗全族受到株連,至于罪名,其實并沒有什么引人注目的罪名,然而這正是這件事上令人納悶的地方。
在某些明眼人看來,崇禎皇帝對孔氏北宗的處置,不可謂不絕情,可他接下來對孔氏南宗的蔭福,又不可謂不豐厚。
殊榮如此之久的孔氏北宗,第六十五代衍圣公孔植被賜毒酒自盡,自其之下的所有男丁族人,全都在幾日之內被曲阜城內的官軍誅殺殆盡。
北宗女子族人上到七十歲的老太,下到七歲的幼小孩童,全部被充入南北兩京教坊司與各大青樓為妓,男孩七歲以上者雖然逃脫死罪,但卻規定他們在十五歲的時候,就要被充軍戍邊,一個不留。
當時奉旨砍頭的幾名總兵之一,漢陽總兵馬進忠后來就曾說起過這件事,說話間,他仍是覺得痛快,還說上戰場這么久了,沒有一次是光砍頭砍到手麻,但是在孔府,他手真的麻了。
相較于對北宗連根斬斷的絕情圣旨,南宗實在稱得上是“幸福”二字。
孔貞運被封為第一代“大成至圣先師奉祭官”,太子太師,又被封為東閣大學士,位列宰輔,余者自然得到不同等級的蔭封。
時人談遷聽到此事時并沒有表示意外,正相反,他早就覺得這種事或早或晚,必定會發生。
他還對自己書堂的學生們說,這就好像是宋亡時南北二宗不同選擇造成的不同結果,督促學生們莫要學習北宗,要尊奉南宗。
北宗屈服于蒙元,又得到了數百年的蔭福,南宗不奉蒙元,結果門可羅雀,地位日衰,一度猥如庶氓,曾經看來,倒像是北宗做對了而南宗錯了。
然而在這崇禎朝,對錯才真正體現出來。
朝廷以雷霆之勢誅滅北宗,但卻并沒有指明犯了何罪,在這之后,朝廷立即扶正南宗,以衢州支脈為孔氏大宗。
說到這里,談遷還對這種舉動流露出深深的贊賞之意,說這看似絕情,卻是在扶正天下士人風骨,為不可多得的開明之舉。
當時正在率大軍前往杭州的崇禎皇帝聽到廠衛密奏,當即覺得有如知音,下令讓人找這個叫談遷的人來,說是有話要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