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公公感慨之余,對這位敢敲他竹杠的崔老子佩服不矣。
卻不知,他老人家如果好好看看人崔老子的履歷,就知道人家為什么有這底氣和膽量了。
崔老子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其是隆慶年間的進士,原在戶部任主事、郎中,又出為濟南知府,后做過陜西堵糧參政、于萬歷三十二年任右副都御史,這是都察院的二號人物,僅次于總憲。
一般人做官做到這種程度,有這么多歷練,那么即便不入閣,也當為六部重臣。
可是,崔老子既沒升總憲,也沒能入閣,更沒調六部任堂官,反而叫發到南京兵部來做冷板凳的侍郎。
原因便在于,崔老子叫人告了。
萬歷三十五年,御史彈劾崔志佳“結交內侍”。
內侍結交外官,外官結交內侍,都是十分忌諱的事。不被人告發捅到明面上還好,一旦上了臺面,那就百口莫辯,當事人除了請辭以洗嫌疑,另無它途。
崔志佳照例上書請辭,不過皇帝卻給留中不發。科道清議嘩然,又有御史上書,大有不把崔大人趕回家這事就不罷休的精神。
崔志佳頭疼了,官肯定是沒法再做了,可他真不愿意就這么灰溜溜的滾回老家。
好在,他結交的內侍還是份量十足的,最終一番運作發到南京來。如此,既能堵了北京科道的嘴,又能讓崔志佳不致灰頭土臉還鄉。
也算是個最好的結局了。
出力的兩位內侍便是提督印綏、尚寶、直殿三監的司禮秉筆太監錢忠,此人是嘉靖年大珰陳洪的干兒。
另一位則是司禮秉筆,太后身前的紅人、宮中人稱“行不行先生”的王順。
錢忠和王順都是薊州人,薊州和滄州乃是本朝太監的兩大“主產地”。
本朝為官,內外朝都講究師生(父子)座師、同年同鄉關系。錢、王二位秉筆和崔志佳是同鄉,內外呼應,相互援助,自是再正常不過。
而且不為人知的是,崔侍郎和王順還是換貼的兄弟,其子崔呈秀但見到王順,便要呼“大爺”的。
有這么兩位秉筆太監做后臺,試問,崔侍郎又如何會怕了魏公公。
兒子有個秉筆大珰做“大爺”,試問,崔侍郎又如何會怕人對他的兒子報復。
真要說起來,人崔侍郎只要你魏公公一萬兩,那是手下留情了。當然,這也是侍郎大人的精明之處。
貪多易出事。
一萬兩不上不下,你魏公公能接受,他崔大人也能吃飽。這筆錢他也不是真準備自個用了,而是替兒子崔呈秀準備的。
明年,崔呈秀就要參加會試,崔侍郎相信自己的兒子才學一定能中進士,但名次是否能靠前,卻是未知數。
因而,須得打點一二,以求個庶吉士出身才穩妥。這事不同于賄考,只是個名次高低,可操作空間太大,且沒什么風險。
為官數十年,崔侍郎攢的銀子說多也不多,說少也不少。但用于打點求個庶吉士,加上為兒子日后的安排,這點錢肯定是不夠的。
南京兵部侍郎又是個冷板凳,沒什么油水,眼看著自己年底就要致仕回鄉,侍郎大人心里能不急?
這陡不丁的給撞上個魏太監,侍郎大人自是不能放過機會。
所謂富貴險中求嘛,
你魏太監搞這些事情來,不就是為此么。
我不擋你發財,但從你指縫中掉些出來,不為過吧。
果不其然,魏太監愿意分潤。
崔侍郎心滿意足,這么多年了,他算看透一件事。
那便是和太監打交道,遠比和那些官員打交道要爽快,沒那么多彎彎繞繞,沒那么多揣摩。
收錢辦事。
崔志佳回城之后便去找了上官、南京兵部尚書王永光。
他要促使魏國公他們趕緊付錢,便要設法讓魏太監進城才行,而這事就得著落在南京本兵和內守備太監身上。
王永光和內守備劉朝用此刻正焦頭爛額著,不知如何應對這棘手事,二人商量了半天也沒個結果,因為魏國公那邊死不松口。
這事便就僵著了,當事人不答應,叫兩位幫腔勸架的如何辦。
一見到崔志佳,王永光便拉住他道:“平遠兄來的正好,我正要叫人尋你呢。”雖是對方上官,但王永光知崔志佳過往,因而從不以上官居之。
“今日之事,倒似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崔志佳搖了搖頭,一臉困惑道:“卻不知這事與本兵,與劉公公有何關系,要二位如此愁眉?”
王永光一怔,細想這事確是和他沒有關系,他之所以摻和進來,可不就是魏國公的請托么,要不然和他有屁的關系。
劉公公那頭早先壓根就不想插手,甚至連魏國公他們去“討伐”魏良臣的情報,都是他授意送去的。
后來之所以干涉,一是魏國公親自上門拜托,二則是南京乃留都,魏良臣帶兵在城外大鬧實在是影響不好。
三則是有些私心,想借此機會突顯一下他內守備的重要性,哪知那魏良臣竟半點面子也不給他,枉他劉公公之前對他諸般照顧。
但現在也不是和魏良臣計較的時候,若不盡早把事情解決,皇爺那邊他便是不好解釋的。
江南鎮守中官在內守備駐守的神策門遭剌,這事誰敢說和他內守備沒關系。
要知道,聽說魏良臣沒死,劉公公可是松了好大一口氣。但沒想到這小子重傷之后還能有精力鬧事,還弄了具棺材出來討什么公道,真是叫人又氣又好笑。
城內一夜之間冒出這么多公揭來,背后不是這小子搞鬼,劉公公就枉活這輩子了。
可就算知道,劉公公也不能說什么,魏良臣是太監,他老人家難道就不是太監么。
眼下這局面,劉公公就是不站魏良臣也得站,可是魏國公那邊僵著,叫他能做什么,總不能他劉公公自個掏腰包吧。
要知道魏良臣手下的兵馬這么能打,劉公公絕不會通風報信,兩家打個兩敗俱傷,才最合他內守備利益。
現在一家強,咄咄逼人,連劉公公的面子都不給。
一家弱,還死犟著,拉著他劉公公一起,這事就真不好弄了,
崔志佳這人,劉公公也是知道的,知道他和宮中瓜葛不淺,因而也想聽聽他的意見。
“這事與我二人是沒關系,但眼下卻是撇不得干系了。平遠兄,依你之見,這事當如何處置?”王永光苦笑一聲。
崔侍郎想了想,道:“依我來看,莫不如讓那小魏公公入城好了。”
“放他入城?”
王永光和劉朝用都是一怔。
“我剛才去正陽門看了,小魏公公可是嚷著天誅奸小呢,若不放他入城,豈不說二位也是奸小了么?便說二位不是奸小,這般拒他入城,恐怕也當二位和魏國公是一伙的了…”
崔侍郎必須要提醒這二位,他們一個是南都內守備,一個是南京兵部尚書,代表的是皇帝和朝廷,可不是代表南都這些勛臣們,因而必須保持“中立”,萬不能陷入其中。
且此時此刻,唯這二位超然事外,才能更好的約束雙方。
兩虎相爭,旁邊拿矛的才是決定力量。
王尚書有點拿不定主意,他知道崔志佳的意思,但他擔心放魏閹入城會鬧起大亂來。
“本兵不必擔心,我觀察小魏公公多日了,他是個聯明人…其以名壓人,我亦可以名壓他。”崔侍郎輕笑一聲,他相信眼前這二位聽的懂他的意思。
“劉公公以為呢?”王永光將皮球踢給劉朝用。
劉朝用沉吟片刻,微微點頭。
午時剛過,就有內守備和南京兵部的人來見魏公公了。
來人分別代表內守備劉公公和兵部王尚書和魏公公約法三章。
即魏公公可以入城,但一不得侵擾百姓;二不得干涉有司衙門;三不得致傷人命。
只要魏公公答應這三條,那么他就可以入城,光明正大入城。
魏公公本就不會在城中胡來,聽了這三條自是心下大喜,忙應了下來。
很快,正陽城門就緩緩打開。
魏公公按住心頭激動,命抬棺入城。
入城儀式自是十分悲壯,就差打出白幡了。
消息傳到魏國公府,徐公氣氣的大罵王永光和劉朝用不義。
就在所有人以為魏公公入城之后便會奔魏國公府算賬,不想,魏公公奔的第一家卻是豐城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