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聽過這個故事。
也明白故事背后的寓意。
這是一個思想實驗,想要觸發人們對生命價值的思考。
卻是一個設計不太成功的思想實驗,因為世界上根本沒有惡魔。
就算有惡魔,區區一名無辜少女的獻祭,也遠遠不夠讓惡魔保證一個千萬人口的摩登都市,整整一年的繁榮昌盛。
所以,過去的楚歌聽到這個故事,只是嗤之以鼻,一笑了之。
相信絕大部分讀者在看到這個故事時,也會堅定選擇“守護無辜少女,齊心協力對抗惡魔”——反正說說而已,在虛假的故事里彰顯正義感,又不收錢!
但今天,故事卻部分變成真實。
倘若琥珀暴露在世人面前,勢必引發全人類的思考、激辯甚至動蕩,后果不堪設想。
但消息已經傳開,秘密研究或者將她送回南島部落也是不現實的。
究竟該怎么辦?
楚歌思考很久,仍舊想不到兩全其美的解決方案。
只能梗著脖子道:“生命是無價的,所以一個人的生命和九百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人的生命同樣重要,我不會為了任何目的,獻祭任何一個無辜者,絕不會!”
“呵呵,天真。”
烏正霆中校道,“或許在你自欺欺人的白日夢里,或者那些標榜政治正確的書本里,那些用來麻痹大眾的宣傳里,生命的確是無價的,但在真實世界中,生命從來都是有價,可以衡量的,而且價碼往往還不太高。
“如果生命真是無價的,為什么那么多人因為支付不起醫藥費而放棄治療?
“如果生命真是無價的,為什么交通肇事者可以在支付一筆賠償款之后逍遙法外?
“如果生命真是無價的,為什么那么多人為了區區一點微薄至極的薪水,就甘愿沒日沒夜坐在格子間里,榨干自己的最后一滴血汗?
“承認吧,生命從來都有價碼,九百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人的價值總是比一名無辜少女的價值更高;甚至連五百零一萬人的價值都比四百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人的價值要高,如有必要,我會毫不猶豫犧牲后者——事實上,我的確這樣做過。”
“你做過?”楚歌皺眉。
“沒錯,我們烏鴉部隊就是專門干這個的。”
烏正霆中校冷冷道,“對于細菌病毒傳染較輕的疫區,我們就配合醫生進去,實施凈化和醫療作業,力爭拯救更多病人;但對于瘟疫肆虐,環境惡劣的重度疫區,面對那些尚未發明疫苗和特效藥的變異病菌,醫生束手無策,沒人敢冒險進去,我們就只能實施外圍封鎖。
“有時候無法從地面封鎖,我們甚至要調集空軍的轟炸機,用燃燒彈筑起‘火墻’,進行最徹底的隔離。
“隔離區內,是否存在沒有被感染的健康者呢?當然是有的。
“他們是否無辜呢,當然也很無辜。
“甚至,我們用燃燒彈實施隔離的時候,是否有感染者想要逃出來,正好處于燃燒彈的落點呢?我也不能排除這種可能。
“但很遺憾,為了疫區外規模更大,人口更稠密的居住區的安危,我們沒時間也沒能力來一一鑒別感染者和健康者,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在與世隔絕的疫區內哀嚎、慘叫、詛咒、哭泣、掙扎,和親人擁抱,最終被別的重度感染者拖入地獄,然后,我們再將整個疫區付之一炬,將所有人化作灰燼的尸體一起,深深埋入地底。
“這份殘酷的工作,當然不討人喜歡,你們這些生活在環境整潔,社會秩序安定,醫療保障有力的大城市里的市民,當然也不會認同我們的做法,甚至會認為我們是滅絕人性的魔鬼。
“但我們別無選擇,這個世界上有很多臟活,總要有人去做。
“所以,我讓你乖乖留在原地等我來——你不愿意臟了自己的手,我很理解,那就讓我來做,反正和我以往做過的那么多臟活相比,這次僅僅獻祭一名無辜少女,還不算臟到哪里去。”
聽了烏正霆中校的肺腑之言,楚歌只能嘆息。
“我原以為,經過一連串的出生入死,我們可以慢慢變成朋友。”他非常認真地說。
“你太自作多情了。”
烏正霆中校說,“我從來不和男人交朋友。”
“那么,為什么告訴我這件事?”
楚歌道,“你完全可以騙我,對我隱瞞真相,說你們會把永生者接走并妥善安排,我肯定會傻乎乎相信你的。”
“或許,我就是喜歡看你知道真相,痛苦糾結的樣子,報靈山市地底危機那檔子事的一箭之仇。”
烏正霆中校說到這里,沉默了很久,最后幽幽嘆息一聲,繼續道,“或許,我也很好奇,你是否能找到既不用獻祭無辜少女,又能拯救全體市民,甚至…干掉惡魔的方法。”
楚歌的心原本已經沉入谷底。
又被烏正霆中校的這句話,說得滾燙起來。
“烏中校,如果我能想到干掉惡魔的方法,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干?”楚歌激動問道。
“你不可能干掉惡魔的。”烏正霆中校道。
“都還沒干,怎么知道能不能干掉?”
楚歌堅定道,“不管能不能干掉,總要干過才知道,如果連干惡魔的勇氣都沒有,還算什么男人!”
烏正霆中校深吸一口氣,道,“暴雨越來越密,干擾也越來越嚴重,我們的通訊維持不了太久。
“記住,我已經把你的模糊坐標匯報給上級,現在很多人都拿到了坐標,在我或者非常協會的人找到你之前,你就自求多福吧!”
暴雨的確越來越密。
剛剛雨點還相當稀疏,能看到幾十里外連綿起伏的山巒。
很快,天空就變成一片灰色的海洋,烏云仿佛倒卷的浪潮,發出惡龍的咆哮,張牙舞爪地沖了下來。
臨近地面時,數以萬噸計的雨水從分裂的烏云中呼嘯而出,如一柄柄大錘般狠狠轟在雨林里,連合抱粗細的大樹都敵不過雨水的沖刷,樹冠搖曳,枝椏“吱吱”作響。
更有一道道閃電,仿佛撕裂天空的魔爪,從雨林上方呼嘯掠過,激得人頭皮發麻。
通訊頻道也像是被大雨淹沒,盡是“沙沙沙沙”的聲音,無論楚歌怎么調試,都再捕捉不到烏正霆中校的聲音。
只是模模糊糊,聽到通訊頻道里傳來一聲輕輕的“加油,祝你好運”。
這是烏正霆中校的聲音嗎,他竟然讓自己加油,還祝自己好運?
楚歌想了想,覺得自己又自作多情,一定是聽錯了。
背著軍用電臺,回到山洞里,楚歌發現琥珀已經醒了。
小巫女的眼睛亮晶晶,既欣喜又困惑地看著他。
“你醒了,感覺怎么樣,有沒有事?”
楚歌從軍用背囊里取出來一塊應急軍糧,倒入涼水,晃一晃,就變成熱氣騰騰的甜粥。
他把甜粥遞給琥珀。
“我沒事,可是,我怎么會沒事?”
琥珀接過甜粥,狼吞虎咽,卻燙著舌頭,她揪著耳朵直哈氣,似乎回憶起昏迷之前的事情,“我們不是被壞蛋圍捕嗎,怎么會——啊——”
她大驚失色。
卻是看到角落里,只剩一條胳膊,還被五花大綁,好似缺了角的粽子也似,滿臉血污,人不人鬼不鬼的歌莉婭女士。
“沒關系,壞蛋都被我打跑了,這個女魔頭也被我制服了,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恢復力氣。”楚歌寬慰琥珀。
“所以,結束了嗎?”
琥珀瞪大眼睛,松了口氣,整個人都松弛下來。
卻是不太記得自己解鎖了千年前的記憶,化身洪荒女戰士的畫面,只覺渾身疲倦,酸疼不已。
自從離開南島,一路所見光怪陸離的世界,信息流的沖擊,何止比過去大了百倍。
特別是被天人組織抓住,關押和一路逃亡,更是這個單純的永生者,從未經歷過的刺激。
琥珀不知所措,像是一頭受驚的小獸,被徹底嚇壞了,就像墮入一個永無止境的夢魘,只想噩夢快些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