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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五十四、深淵作繭

  光影錯落間,古老的畫面與夢重疊。

  城墻下,那個男人朝她伸出手,又低勸護著她的女媧。

  “好了,你幾時見我真的傷過她?”

  女媧這才將她放開。

  小枝被另一人牽起,怔然喊了一聲:“哥哥…”

  男人沒有回答,大步往前,氣息沉沉,讓人十分不安。小枝始終看不清他的面孔,于是用力盯著,不敢眨眼。

  她掙了掙手。

  牽著她的人攥得更緊了,他輕嘆:“我一松開,你肯定又要亂跑了。”

  “哥哥…”小枝皺著眉,看著他,重復道。“哥哥”這個稱呼,每多念一次,就多一分熟悉感。

  “什么事?”

  男人等了會兒,沒有聽到答復。

  他皺眉問:“你為什么總是要去那個洞里?”

  小枝聽見自己言不對題地回答:“我們是從哪兒來的?”

  男人微怔。

  “我們是,從哪里,來的?”無懷一字一句地問。

  男人停下步子,認真告訴她:“是母親生的。”

  “不是。”無懷聲音很小,不像在對話,反倒像一個人竊竊私語,“人是媽媽生的。我們不是。”

  “無懷…”男人嘆氣。

  “我們,是,從那個洞里,走出來的。”

  “母親懷胎十月生下你,我和姐姐都記得呢。不要想那個‘洞’了,無懷。”

  “不是。”無懷固執道,“我們可以變出蛇尾,人不可以。跟人沒有關系。”

  這次,男人終于無法回答。

  “哥哥…”無懷氏沒有表情,眼神游離,“哥哥沒有想過嗎?我們是什么?從哪里來的?無懷,一直想,進去,那個洞里,看一看。”

  男人終于定下心來,沉冷道:“不可以。雷澤之跡是禁地,任何人都不可以進去!”

  “無懷,不是人。”

  “啪!”

  耳光聲驚得小枝心臟猛跳。

  她的臉微微側過去,很快被人扶正,男人在她面前半跪下來,似乎也有一點慌亂。

  “無懷…”他用拇指擦過她臉上的紅痕,“弄疼你了嗎?”

  無懷依然沒有表情,眼神落在空氣中,不知道何處的某一點上。

  “哥哥你,是會生氣的。”她的目光安靜游離,好像在追逐空氣里看不見的東西,“人不會生氣。”

  “人。華胥國的人。不生氣,不悲傷,不痛苦,不歡喜。不知道活著是好事,也不覺得死亡是壞事。長存不滅,欲生則生,欲死則死。”

  “所以…”

  “哥哥,姐姐,還有無懷。”

  “我們不是人。”

  “我們是,從深淵里來的妖物。”

  她的視線終于凝聚,落在男人臉上。

  輪廓一點點清晰。

  記憶開始回流。

  小枝安靜地坐在繭中,重新睜眼。

  她身上漫出淡金色光芒,映照著白石枝條,垂落水面,就像金色的瀑布。她身下的水面逐漸消失,化作無盡深空,枝條扎根在空中,穩穩撐住她的身體。

  鋼鐵傀儡,美艷杜鵑,三面一體。

  每一面的神情,都與千萬年前的無懷氏重合。

  金色越來越濃烈。

  在魔主眼中,小枝身上的破圣之力隱匿下來,化作了另一種特殊的“圣力”。

  準確一點說,是“圣王”之力。

  “果真如此…”魔主拂袖落下藍蝶,四面飛舞,從水下到水面,盤旋成藍色大霧。

  暗金色順著枝條朝水面漫來。

  兩種道標相互對峙,誰也不能將誰徹底壓制下去。

  “我們是…從深淵里來的妖物…”小枝靜靜地,重復著無懷氏的話。

  無懷氏,

  封禪泰山的第一位帝王,

  并不是華胥國主。

  小枝抬起手,皮膚蒼白,下面的經脈紋路很清晰。此刻,青藍色的經脈正在變黑。從脊柱中抽出的白色枝條,也漸漸被染黑。

  石婆說,

  無懷氏封禪那一天,地動山搖,天昏地暗。

  大地裂開深不見底的空洞。

  無數不可名狀的陰影跟隨著她,在一片漆黑昏暗中,奉她為王,助她登圣。

  小枝深吸一口氣,直到肺部隱隱作痛,才緩慢停下。

  黑石枝條連接起她的化身。

  另外兩張面孔變得模糊,身影都在融化,最終成為漆黑無光的陰影,盤旋在深空當中。與魔主那一側飛舞的藍蝶對峙。

  “無懷氏…曾封禪為…”

  圣王。

  小枝全身都布滿漆黑紋路,從脊柱開始,白石樹化作黑石樹,盤踞了她身上的每一處,幾乎將她吞噬殆盡。

  黑色圣王力終于突破了莊周的圣力,朝著夢境另一側碾壓過去。

  莊周已經得到想要知曉的信息,也并不戀戰,抬手便道:“水月鏡花,夢生夢死。”

  蝴蝶都像散在水里的墨跡一般,迅速淡去不見。

  小枝仍能通過定無觀,捕捉到他離去的蹤跡。

  她想追上去。

  但在這時,夢境驟然陷落。

  她的兩個化身都出夢入世,外面道道金光刺入,一個個金色字跡連綴成篇章,阻斷了她的步伐。

  “這是…”小枝捂住眼睛,心口猛然一緊,代替了傀儡心臟的歸藏城銀鎖,此時竟燙得驚人。

  一字字連綴成篇章,上面竟然不是書圣圣意。而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黃帝圣意。

  是《黃帝陰符經》!

  原來魔主在石壁上寫這東西,不是為了布八陣圖,而是為了斷后,阻攔她的追擊。

  《黃帝陰符經》連綴成篇之后,圣意一波更強過一波,而且它正在凝聚成型,似乎可以召黃帝虛影降臨。

  小枝不得不放棄追擊。

  她按住胸口,借神念窺視里面的銀鎖。

  銀鎖泛起一點光,兩條銜尾蛇雙目赤紅,無數雙注視的眼睛都在眨動,負枷者跪地不起,面孔扭曲,似在嚎哭。

  小枝只看了一眼,就出了一身冷汗。

  等她回過神來,經脈已經恢復了本來的顏色,白石樹圖騰也回歸脊柱附近,沒有向全身蔓延。

  看來,歸藏城的銀鎖,不僅約束了她的破圣之力,還約束了無懷氏的圣王意。

  “但是,她那個‘圣王意’…”小枝回憶起剛才的感覺,有種說不出來的空虛強大之感,“不是人族的圣王吧。”

  “城主!”隱圣二人的聲音傳來。

  小枝連忙應道:“我在這里!”

  只聽“嗖嗖”兩聲,一對姐弟就出現在她跟前。

  “我們突然失去你的蹤跡。”

  “只能先把海皇送去跟護衛隊會合了。”

  小枝點點頭:“沒事,我方才是被魔主拉入夢境了。”

  “魔主!?”

  “他人呢?”

  小枝嘆道:“逃跑了…”

  聶蕪歌和聶無戈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震驚。

  魔主強就強在夢境與化身之上,城主竟然能在夢中將他逼退。那她近些年的秘術修行,可謂是進步神速了。

  “他想借陰符經召黃帝虛影,我們得先走。”小枝催促道。

  “是,城主!”

  “往這邊,神山的護送隊在那里。”

  小枝跟著隱圣,找到神山護送隊。護送隊帶著圣跡,但仍在黃帝威嚴下寸步難行。隱圣和小枝暗中為其開路,又借卻邪使的力量破除八陣圖,兩邊莫名達成協作,居然一起沖出了石壁迷宮之中。

  出去之后,他們沒有遁走。

  “怎么了?”聶無戈問。

  “海皇身體撐不住,不能帶著他遁走。”聶蕪歌敏銳地發現了問題,不由有些擔憂,“這里距洛城有千里之遙,走過去肯定不行。”

  小枝擺手:“我們不用操心這個,神山辦法可多著呢。”

  其他二人聞言,定睛看去,只見卻邪使取出材料,一起結陣,將海皇送入陣中。

  “是臨時的傳送陣?”聶蕪歌疑道,“閻獄道還研究出這東西了?”

  “傳送陣那里有這么好布…”

  “就是臨時的傳送陣。”小枝遠遠地指了指卻邪使手里的東西,“你們看見那個嗎?”

  那東西是石質的,又細又長。

  “什么東西?”

  “日晷針。”小枝說,“是文廣壇日晷的針,可以用來聯絡神山。應該是用這個東西布陣,將海皇送到神山中轉,再送到洛城文廣壇。”

  卻邪使做完這些之后,與護送隊一起遁走。

  等他們全部安全離開,小枝和隱圣二人才動身返回連山城。

  小枝找到蘇兼,把海皇病情說明了一下,問他大概是什么情況。

  “身體衰竭吧。”蘇兼聽后,為難道,“這也不能算病,治是治不好的,只能靠養。”

  “你能煉點養生的丹藥嗎?”

  “我知道一些良方。但鮫人與人族不同,海皇又剛剛服藥斬尾,怕是經不住重藥。”

  最后,小枝和蘇兼商討半天,還是找了個溫和又有效的丹方。

  十九殿自告奮勇來試藥。他也是斬尾的鮫人,身體情況與海皇近似,但是比海皇健康得多。蘇兼試了幾回后,又調整方子,使之更適合為鮫人所用。

  幾日后,蘇兼把煉好的丹藥交給小枝。

  她接下后,又道:“再給我一副見血封喉的毒藥吧。”

  蘇兼微怔,還是招呼白蔻,把藥拿來了。

  小枝帶著兩瓶藥,潛入禁宮當中。

  海皇已經入宮,但是因為中途一番波折,實在受累不輕。所以奉明帝只能刪繁就簡,把亂七八糟的儀式去了,直接讓她在后宮休養。

  小枝對奉明帝的后宮好奇很久了。

  進去之后,四處轉悠,發現確實美色無邊。

  有北國蠻王的女兒,高挑威武,擅長騎射;有南疆小國的公主,嬌小可人,擅長編織。還有什么這個寒門才女,高門嫡女,看得人眼花繚亂。

  小枝好不容易才找著海皇。

  他的宮殿規格相當之高,甚至僅次于皇后。殿中不僅有宮中的仆從,還有些特地找來的,已經適應陸上生活的鮫奴。

  “海皇陛下。”小枝悄悄從她屋頂落下,走到她的床前。

  榻上,海皇面色蒼白,但是眼神明亮,風采不減。

  “怎么還叫‘陛下’…”海皇輕斥,“不是說過好多遍嗎?稱我七命蓮就好。”

  小枝點點頭,還是沒有這么叫。

  “謝謝你派人找到我。”海皇知道,石壁迷宮中是小枝助他脫困,“你這次來是所為何事?如果能幫,我自然會盡力…”

  小枝說:“我給陛下帶了兩瓶藥。”

  海皇眼神微凝。

  “一瓶見血封喉,一瓶可以將您的身子慢慢養回來。”小枝聲音極低,“陛下…你考慮一下吧。”

  海皇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要立即死去,免受今后的痛苦;還是要努力承受這一切,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

  她要她做出選擇。

  “我…”海皇眼神閃爍,掙扎良久,不知該作何抉擇。

  小枝早就猜到他會這樣。

  她從袖中取出兩瓶藥。

  藥裝在兩個一模一樣的藥瓶里,都是一粒粒的,從重量到觸感,完全沒有區別。

  小枝溫聲道:“來時,我也忘了瓶子里裝的是什么。反正一瓶毒藥,一瓶救藥,您隨便挑吧。”

  海皇苦笑,這次反倒更加干脆:“也罷,我做不了的選擇,就交給天意吧。”

  他接過其中一個藥瓶,取一粒丹藥服下。

  小枝笑著看他。

  “你耍我。”海皇感覺藥丸化作苦澀的液體,流入經脈,滋潤身體,他不由道,“兩瓶都是救藥吧?”

  小枝搖了搖頭。

  她拿起另一個瓶子,將藥丸倒進旁邊的水壺里。只聽“呲”地一聲,黑色毒霧冒了出來,水壺逐漸被腐蝕。

  小枝抬袖揮散毒霧,對海皇道:“是您自己,用這雙手抓住了活路。”

  海皇看著被腐蝕的水壺,心中涌起莫名的驚悸。如果剛才拿錯瓶子,她就已經不在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從鬼門關前走了一回。

  而此刻,活著的感覺,竟然如此之好。

  “如果…”她猛然抬眼,看向小枝,“如果我剛才選了毒藥…”

  “我會將您的尸體送回海國葬下。”

  小枝語氣平和,但海皇聽出了一絲安撫。

  “以后,我會常來看您的。”

  海皇看著自己的手,上面還沾有藥的粉末。她緊緊握拳,又放開,開口時聲音沙啞:“好,多來看我吧。”

  她還是想活下去。

  “我也想活下去。”小枝似乎能讀懂她的心思。

  海皇訝然抬起頭,看著面前年紀不大的少女。她說出這句話時,比她更加迷茫無措。

  “雖然我不清楚,活下去到底能有多痛苦。”

  “但我還是想活下去。”

  小枝握緊手里的毒藥,對海皇道:“陛下,您能夠與我一起堅持,實在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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