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自古以來,“祭祀”和“軍事”,就被認為是一國最重要的事情。而封禪名山,行祭祀之禮,更是獨屬于帝王的權力與責任。
眼前這些碑刻,或許現在看來不起眼,但都曾是國家興盛的象征。
小枝將所有碑刻收攏,候選者們開始一個個辨認。
他們各有所長,不僅精于道術,還通曉古今。往往能從碑刻上的一兩個細節,推定出它的年代,甚至是書寫它的人。
小枝沒這個水準,就讓他們一起幫忙。
“終南山碑刻,作于春秋戰國時期。”
“龍隱碑刻,北域蠻國女首領的。”
“南靈太子碑刻,泰山石,宰相陳麟所書。”
這些碑刻,
時間上,上至春秋,下抵南靈。地域上,幾乎覆蓋整片陸地,連偏遠北國都沒放過。人物上,更是多得數不勝數,從始皇封禪碑刻,到南靈太子、公侯碑刻,幾乎應有盡有。
這片碑林,到底是用來做什么的?
有個候選者說:“很像是有特殊癖好的收藏者干的。”
“收藏碑刻?”小枝詫異地問。
候選者紛紛點頭。
小枝又問:“然后把它們變作人,讓它們捕獵外來者?”
“所以說是‘有特殊癖好的’收藏者。”
小枝被說服了。
她想不出別的解釋。
這下,候選者們都沉默了。
“不清楚…”
“好像沒聽過這樣的事兒。”
“可能是不怎么出名的圣人吧。”
小枝心里十分失落——到手的韓非子又跑了!
“啊…啊啊啊啊!”
地上傳出一陣沙啞的嘶嚎。
所有候選者都轉頭看去,發現一座碑刻忽然化作人形,然后竄進林子里消失了。那人形白發蒼蒼,渾身雞皮,雙目突出,沒有一絲生氣,動作卻比飛還快。
“石婆!”小枝低呼道。
這個石婆,似乎是碑林領袖,力量遠遠凌駕于其他碑刻之上。小枝也沒想到,在天河欲曉的劍光之下,她竟然還能化人形逃跑。
候選者們見狀就要追,小枝趕緊把他們攔下。
“等等!”她阻止道,“你們誰記得石婆是塊什么碑?”
“好像是泰山石!”候選者們紛紛回憶,“秦朝的,碑上字跡已經全部磨損,難以辨認。”
秦不過二代,兩位帝王都曾封禪泰山。
小枝思索道:“我去追她,你們守住剩下的石碑,再找找變回人形的同伴。”
用定無觀看去,石婆周身邪氣難掩。小枝一路南行,鉆進密林消失不見。血月剛過,野獸都委頓在地,無力抵擋小枝。
她在林中御劍穿梭,很快追上石婆。
“別跑!”她叫道。
石婆頭也不回,拔腿狂奔,佝僂著腰,在地上就像球一樣滾動。面前密林漸漸稀疏,突然出現一座山崖,石婆一躍而下,小枝也趕緊跟著跳下去。
落了不到百米,她背后就探出兩只彎曲枯瘦的爪子,直接朝她背心抓來。
喇叭花劍尖一轉。
小枝回頭,眼前是一張不斷放大的蒼老面孔。
這山崖半腰處,竟然有一處隱秘的洞府石婆藏身其中,趁小枝不備,暴起偷襲。
但小枝反應速度極快。
一聲鏗鏘響起,劍氣將爪子蕩開,然后十幾條白石枝拔出,直接將石婆從洞府中拖出來。
墜勢不止。
“轟!”
伴隨一聲巨響,二人轟然落地。
“看我這一招從天而降的八百斤劍法!”
小枝死死按住石婆,利用自己和喇叭花的重量,把她壓在地上。她“嗝”地一聲化作石碑,半點聲息也沒有了。
其實那洞府中暗藏殺機,若小枝追著她進來,定會大傷元氣。但石婆沒想到,小枝根本沒在意洞府,直接把她從里面拖了出來。
小枝喘了口氣,擦擦汗站起來。
“秦時碑刻…”她扶起石婆碑,看了很久很久,但字跡始終模糊,什么都辨別不出。
她用白石枝條捆住石碑。
過了會兒,石婆又恢復人身,只不過整個人都萎靡了。
她眼皮子一掀,說話漏風:“你想作甚?”
“你是塊什么碑?”
“不知道。”石婆閉眼道。
小枝磨劍霍霍,眼神陰暗。
石婆又一掀眼皮子:“我真的不知道。”
在小枝威脅的眼神下,石婆將自己的來歷道明。
她本是一塊泰山石,感天地靈氣,產生了一縷微弱的神智,一生中見過無數封禪泰山的帝王。
后來,秦時,有帝王封禪泰山。
她被做成石碑,刻上碑文。再后來,她被帶離了泰山,藏于南疆。
“我從產生神智以來,就是孤單一人。”石婆面龐灰暗,眼中毫無神采,“所以到南疆以后,我便想著,要找些同伴。”
于是,石婆引動周邊的山石之力,讓離得近的碑刻產生神智,化作人形,成為她的同伴。隨著時間推移,她影響的范圍越來越大,收集的碑刻也越來越多,最后甚至形成了山寨。
“這些跟法家圣人有什么關系…”小枝納悶地想道。
想也想不通。
算了。
“你也算是個古物,挺好。”小枝欣賞地看著石婆,心想,大小合適,能跟我的功績碑擺在一起。
反正石婆碑身字也糊了,擦一擦,可以重新寫上她的豐功偉績。等考核結束,就過來把她搬走吧。
小枝都盤算好,就放開石婆,寬容道:“看在你是帝王碑的份上,我就放你一條生路吧。”
石婆一怔,感激涕零,連連叩首。
小枝轉身離去,想探探半山腰的洞府。
“我曾見過您。”身后,石婆突然道。
小枝緩緩回頭。
“什么時候?”
“很久,很久以前。我剛產生一絲神智的時候…您曾來過泰山。”
小枝垂眸不語。
她見到的人,是無懷氏吧。
相傳,無懷氏是封禪泰山第一人,但無人知曉她的國土在何處。
小枝知道,她是伏羲女媧的同胞。所以她繼承的,應該是華胥氏之位。封禪泰山,也許是作為華胥國主封禪的。
后來華胥亡國,不知是否與她有關系。
“您來泰山那一日,風雨如晦,天地皆暗。泰山山石蕭瑟,所有生靈都瑟瑟發抖。地面裂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我還差點掉了進去。”
小枝步子微頓:“一個…口子?”
“是呀。”石婆盤膝坐在地上,閉目回憶。
她那時候神智不高,卻把這段記得很清楚。
那日,天昏地暗,泰山下裂開巨大洞窟,深不見底。少女就從那里面走出來,背后跟著無數扭曲怪誕的陰影。她走到哪里,深淵就裂到哪里,陰影越聚越多,甚至鎮壓了泰山靈氣。
當她履足山巔,祭拜天地時,
天地間,已經沒有了一絲光亮。
后來的事情,石婆忘記了。
不知過去多少年,她從一片黑暗中醒來,泰山仍是那個泰山。
只不過,前來封禪的,不再是那個少女。
而是新的王。
“無懷之后,是伏羲封禪。”
小枝聽到這里,不由回憶道:伏羲是華胥氏的孩子,但他封圣王時,華胥國已經滅亡了。
或許,無懷氏真的與華胥滅亡有關。
這么看,幼年時的嚴厲苛責、歸藏城的漫長囚禁…也并非來之無由。
“哎…你與那個人真像啊。”石婆嘆著氣,搖著頭,“但是你還太弱小了,還不及她。”
小枝凝眸不語,重新御劍。
石婆見她飛走,便落荒而逃,消失在密林之中。
小枝飛上半空,盤旋一圈,又進入石婆藏身的洞府。
這里有不少陷阱,她剛進去就被噴了滿臉毒霧。幸好,有仙劍在體內護持,外邪難以侵入。就算侵入了,也會像妖血一樣被鎮壓。
很快,她將這處洞府探清楚了。
這不是天熱形成的洞府,而是被人以巨力剖開,形成的隧道洞窟。
里面也沒有裝飾。入口處有個底座,與石婆碑身大小正好能對上,應該是安置它的地方。只不過年代太久,石婆化出了人形,這才從洞府中走出去。
小枝湊到底座上嗅了嗅,沒聞出什么認識的圣人味道。
再往前走,進入深處,才感覺到一點些微的圣意。
這股圣意嚴酷冷峻,森然有序,確實是法家圣人留下的。
小枝沒有再深入。
她返回了候選者們駐扎的地方。
此時,失蹤的候選者們已經被找回。他們當中沒有人身亡,只是作為野獸,干了不少奇怪的事,比如吃草啃泥之類的。
小枝等他們都恢復得差不多,才說出山腰洞府的事情。
“那…我們一起去看看?”有人提議。
大家一致應和說“好”。
說來也奇怪,以前考核時,都是勾心斗角居多,少有這么團結的時候。這次突生詭變,小枝站出來帶隊,反而讓所有人團結一心。
他們倒要看看,是哪家圣人,把他們整得這么慘的!
于是一伙人飛下懸崖,到達洞窟。
洞窟內吹出絲絲縷縷的涼風。越往里走,法家圣意就越明顯。一開始氣勢洶洶的候選者們,心中開始發虛。
“這圣意,可比陰陽家大墓強上不少。”
小枝心里也這么覺得。
“看石頭上的鑿痕,應該是秦末留下的。”
小枝聞言,仔細一想。秦末,始皇薨,扶蘇、胡亥爭位。法家圣人多在朝堂,參與這些爭端,下場都不太好。
先有韓非子被李斯逼殺。
后有李斯被趙高腰斬。
不管多有才學,多么顯赫,最終還是死在他們鉆研了一輩子的“帝王術”之上。
實在是可惜可嘆。
“這么說,我還是有希望得到韓非子的?”小枝心下一喜,念頭剛起,便發現道路分叉,其他人都看向她。
“師姐,我們是一起走一條路,還是分開走呢?”
“隨便。”小枝說著,挑了條向下的通道走進去。
走了一會兒,后面也沒人跟來。
不出她所料,這里的岔路,絕非區分方向那么簡單。它暗運圣力,如迷宮般千回百轉,藏匿起了真正的通道。
小枝一路用破圣之力開路,迷障全無,直走到底。很快,天光驟現,外面的場景竟然隱隱有些熟悉。
“這里是…無底澗?”
小枝瞇著眼睛,四處觀察,還真是無底澗!
無底澗是三尸神所在的地方。
小枝曾隨詩皎來過一次,還從這里帶走了輪轉鏡。
“三尸教也是在秦末發跡的。”小枝暗暗想道。
若追溯三尸教歷史,便會發現,它完全能與石婆到此處的時間對上號。
三尸教的教主與尸王,為躲避秦末戰亂,逃入南疆山間。而石婆于秦時被刻成碑,又在秦末被帶離泰山,鎮在無底澗上方。
二者定有什么關系。
“所以,我之前也沒想錯,神山確實是沖著三尸教去的。”小枝又反應過來,“只不過他們消息靈通些,知道三尸教與法家有關。”
她立即改換打扮,系上眼飾,按上次來的路線,進入無底澗中。
這次掉下去,沒了輪轉鏡的陷阱。
她一眼就見到了眼熟的男孩兒。
她還記得,這男孩兒名叫“阿洛”。
“呀,你怎么回來了!”阿洛還記得她,起身就朝她跑來,“你把輪轉鏡帶回來了嗎?快給我玩快給我玩!”
小枝戳著他的額頭,把他一點點推開。
“你哥呢?”
“你是來找我哥的?”男孩兒失望,“他不見外客,只見三尸教之人。”
男孩兒的哥哥,也就是三尸教尸王。
小枝見過他一次,總感覺他身上有種難言的高門貴胃之氣。若是秦末的逃亡者,說不定…
“你哥叫什么名字?”小枝蹲下問男孩兒,“你告訴我,我下回帶你去連山城,玩輪轉鏡,騎大烏龜。”
男孩兒陷入糾結,很怕自家哥哥責罰,但是又壓不住玩輪轉鏡的癮。
“真的嗎?那我告訴你,你不許告訴別人。”男孩兒湊到小枝耳邊,悄聲道出個名字。
“阿洛。”一聲厲喝從背后傳來。
小枝抬頭看去,阿洛被嚇得栽了個跟頭。
來者是位翩翩公子,面貌秀氣陰柔,眼神冷郁涼薄。身形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至多不過二十歲,但一身氣質卻盡顯尊榮,貴不可言。
“我有告訴過你,不許亂說話吧?”
他緩步逼近,眼睛緊盯著阿洛,把他嚇得直往小枝身后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