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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七十三、斬尾之痛

  小枝看見他這個動作,不由怔了怔,尾巴一松,將他雙手反剪,撿起龍筋鉤鎖將他纏住。

  貉連忙上前,替小枝把他扛起:“沒想到這小子還挺輕的。”

  小枝怕盜泉術結束,蒼華恢復修為,會掙脫出去,于是以最快速度將他帶到了海市。

  海市角落。

  老鮫人席地而坐,尾巴斷處白骨森森。他見自己攤前投下陰影,先是桀桀一笑:“你把他尸體帶來了嗎?”

  后一抬頭,瞧見貉從黑布袋里倒出個活人,當下臉色僵住。

  “我不是讓你殺了他嗎!?”老鮫人氣息爆發,竟是個化神期高手,他怒吼道,“你怎么把他給帶來了!殺了他!我不想見他!”

  小枝讓貉將蒼華放下,他的衣衫被扯裂,腹部有一道淺淺的刀痕。

  小枝瞥了一眼這道刀痕,對老鮫人道:“我想著他也許是你親人,所以沒擅自動手,你要殺還是自己來吧。”

  五月衣身上也有這么道疤,是斬尾留下的。

  蒼華不僅是屠龍者,還是斬尾的鮫人。

  “逆子啊!逆子!”老鮫人雙手顫抖,身子緩緩浮入水中,“我受斬尾之苦,他說要去找碧海幽闕尋仇!后多年未歸,我以為他已經遭人毒害,萬萬沒想到,他竟成了碧海幽闕的屠龍者!”

  小枝想起蒼華從海底仰望的眼神。

  比起幽深的海底,他似乎更向往海上的斑斕美麗。

  也許他當初真是懷著一腔仇恨上去的,但是當他浮出水面,見到新世界之后,便悄悄改變了主意。

  他斬去雙尾,接人骨為腿,改變發色瞳色,漸漸與人趨同。但他的骨骼仍像鮫人一般輕盈,身體也仍熟悉海水的流轉。

  他憑借對大海的了解,成為優秀的獵龍者。與人類獵龍者結伴,狩獵以前不敢冒犯的強大海獸。為嬌柔的鮫人們施展斬尾術,給他們完美的雙腿,也給他們探尋陸上的機會。

  他想,他做的都是對的。

  “我便猜到是你…”蒼華幽幽轉醒,看見老鮫人的模樣,不由垂下視線,“要殺要剮都隨便。”

  他已經見過地上最好的風光,死也沒有任何遺憾。只是視線觸及父親的斷尾,心下仍微有些震動。

  “你殘害同族,就沒有半點悔改之意嗎?”老鮫人震怒,氣息再漲,抬起的手狠狠落下,真氣直接從天靈蓋灌入,“今日我便要清理門戶!”

  蒼華身子一晃便倒了,他受龍筋所縛,又被盜泉術削弱,氣息瞬間衰弱下去。

  小枝松開手,靜立在旁,并不干涉父子恩怨。

  蒼華一點點沒了呼吸。

  “有件事沒告訴你…”他笑起來,口中吐出血,“我給鮫人斬尾的這些年,沒弄殘過一個。每次他們躺在臺上,我都會想起你的斷尾…也罷…說這些都已經…”

  他漸漸沒了聲息。

  鮫人的身體本來就是涼的,死后也只是僵硬些罷了。

  小枝客氣地問:“須彌隕鐵可以給我了嗎?”

  老鮫人良久不答,待小枝問第二遍,他才嘿地一笑,把須彌隕鐵朝她扔去。

  小枝接過隕鐵,轉身離開。

  定無觀可以看見背后的景象,老鮫人收了攤,將蒼華的尸體推進海底火山里,然后浮著身子向遠處走去。

  他停下來,撿了好幾次散落的珍珠。

  回連山城的路上,許由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了。

  他那破破爛爛的系帶撐不住水壓,墨發在海水中散開,衣衫顯得越發襤褸。透過幾處破洞看過去,他倒不像尋常讀書人那般羸弱,反有幾分硬朗粗獷。

  “鮫人父子之事,你可有什么看法?”許由問小枝。

  小枝想了想,說:“傳送陣只差盤古血了。”

  “你不能總是回避人心世故。”許由拉住她,指腹有些粗糙,“你既然是活著的、有靈明的人,就該有自己的看法和立場。”

  小枝掙開他:“哪里有空想這么多有的沒的…你還是跟李冕討論去吧。”

  “那你是要掙脫什么呢?”許由身子一閃,又出現在她面前,語氣咄咄逼人,“祭劍嗎?那棵石樹嗎?還是那把銀鎖呢?你知道圣人給你施加的枷鎖是什么嗎?你知道你在對抗什么嗎?”

  小枝站定不動,眉頭微皺。

  許由嘆息,慢慢接近她,然后抬手掀開了她的眼飾:“你總要看清這個世界,這些人,才能知道鎖住你的是什么。所以,睜睜眼吧。”

  “你煩死了。”小枝一把奪過眼飾,跑進了連山城里。

  她用定無觀看這個世界。

  這樣就不用確認它本來的樣子,只要用自己理解的樣子,把它在視覺中展現出來。

  她不能用自己的眼睛和心來理解這個世界。

  妖獸屠城,移山填海,將一個個活人拆骨入腹。她不能理解。

  修道者與凡人軍士同守孤城,一面流血漂櫓,一面歌舞升平。她不能理解。

  奉明帝勤政愛民,卻接受誘惑,殺圣成圣。她不能理解。

  碧海之上,修道者殘忍獵殺海獸,海獸血腥地報復過往凡人。她不能理解。

  昆侖鏖戰,仙魔博弈,魔主煉妖惑人,謝迢天機獨斷,萬千人為之陪葬。她不能理解。

  最最不能理解,是高懸于罡風劫雷之上的歸藏城。

  那座城,囚一人,護一人。

  容她俯瞰八荒,又要她欲死不能。

  小枝重新將眼飾系上,定無觀中完全模糊的世界,帶來無法言說的安全感。

  “你等等。”

  許由陰魂不散,又跟了上來。

  這次他沒有貿然動手,而是緩了口氣,對她道:“我知道你是有想法的。說說看吧,隨便什么都行。”

  小枝看了他一會兒。

  定無觀中,他是灰黃色的,不起眼,像他俯身耕種過的那片土地。他不是開出來被人觀賞的花草,而是被人踩成路的泥,或者落進泥里的枯葉。

  “許先生…”小枝說,“假如…假如這水面之上的,便是‘道’。那是該斬掉累贅的‘尾’游上去,還是殺掉屠龍者,大家一起沉下來?”

  就連鮫人都知道,更廣闊更美麗的風景,是需要以斬尾之痛換取的。

  人呢?

  他們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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