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枝無力地垂下腦袋,終是沒看清他的面容。
“答應我一件事,我便救你。”
她失去意識前,聽見了那人如寒冰幽澗般的嗓音。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甚至于連自己有沒有回答都不知道。
她沉入渾渾噩噩的黑暗,呼吸間忽然失去了血腥味,只余一點若有若無的檀香。
也不知在檀香味里浸了多久,小枝聽見了一個聲音。
“現在的妖獸可越來越不得了了!生吃就算了,還拿來泡酒吃!小師弟你聞聞,師尊帶回來這娃子香不香?”
有濕軟的東西在她手背上劃過,小枝掙扎著想起來,卻連眼睛都睜不開。
“呀,別亂舔!我是讓你聞又不是讓你嘗!她身上可臟著呢!唉等等,小師弟,你不會舔一下就醉了吧…”
聲音漸漸小下去,過了很久才響起恭迎之聲。
“師尊,您回來了?我有照顧小師弟,還有幫您照看新來的小師妹…”
“這不是你們師妹。”又是那個寒冷清幽的聲音。
聽見這聲音,小枝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竟睜開了眼。
她發現自己赤裸著臥在一座暖玉臺上,臺下站了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人,打扮爽利,赤衣黑束帶,扎著高馬尾。年輕女人抱了個三四歲的男孩兒,男孩兒正吮著手指,探頭探腦地看她,見她睜了眼,便去拔那年輕女子的馬尾辮。
“哎呦!”年輕女子吃痛,扭頭一看,發現她醒了,“師尊,小師妹醒了!”
“說了不是師妹。”
小枝花了很長時間適應光芒,看清救她那人的樣子。他看起來是青年模樣,但發如霜雪,眉目間又沉淀了滄桑。小枝長這么大,見過比他美的,卻沒見過比他更有威勢的,他往那兒簡簡單單一站,便讓人想起浩瀚星河,萬里江山。
她又看見他腰間系的那柄劍,盤龍紋云,掛著和他發色一致的雪色穗子。
“你們下去吧。”那人拂袖道。
年輕女子抱著男孩兒出去了,靜室里只剩小枝和那個神仙似的人物。
她連緊張害怕的力氣都沒有,腦子里全是空的。
“你叫什么?”男子問道。
小枝蜷縮起來,她沒穿衣服,心里有種毫無遮擋、毫無防備的不安感。
男子皺著眉,解衣蓋在她身上,又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枝。”她終于有勇氣開口了,“多、多謝仙人相救。”
那男子又皺了皺眉,面色似乎有些沉郁:“不必謝我,只是契約罷了。”
小枝這才想起來,她昏迷之前好像答應了對方什么。
“在你完成侍劍人的修行之前,我會照顧你的…”
他還沒說完,小枝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大抵是那股檀香味太好聞罷…’她想道。
再度醒來,已經是十日之后,這次睜眼卻不是在暖玉臺上了。
清早的霞光照入屋內,穿過薄紗簾子,溫柔地拂在小枝臉上。她睜開眼,發現這是一間古香古色的廂房,房中擺了四張床,她睡的是一張,對面還有一張,通過敞開的隔間門,可以看到外間還有兩張。
“你醒了?”一個穿水藍色裙子的少女從外面走進來。
她比小枝年紀大些,約莫十六七歲,面龐圓潤柔和,讓人平白生出好感。
她坐到小枝床邊,將她扶起來。
“我叫藍聘婷。”藍裙子姑娘笑容溫和,“和你一樣,是候選的侍劍人。”
“和我…一樣…侍劍人?”小枝重復道,她還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藍聘婷用手梳理了一下她散亂的頭發,將事情從頭到尾解釋一遍。
“這里是蜀山,聚集著無數前來鎮壓妖獸的修道者。”
藍聘婷將妖獸的由來娓娓道出。
傳說這地上本是由妖獸統治的,但人族媧皇造出人類之后,怕弱小的人類被妖獸屠滅,于是將它們統統鎮入五座神山。這五座鎮妖山分別是:西鎮昆侖、南鎮方諸、東鎮蓬萊、北鎮不周,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中鎮蜀山。
五座神山庇佑人間無數年,直到不久前,昆侖鎮山石碎了。
被女媧封印的大妖們蜂擁而出,一路東進,將無數城池踏破。安定了千萬年的五座鎮妖山沒來得及反應,這才釀成了巨大損失。
“不過現在蜀山已經在聯絡其他神山,著手殲滅妖獸,重新將其封印了。相信以前輩們的實力,一定能還世間一個清靜。”藍聘婷摸了摸小枝的頭發,“你啊,就把蜀山當成是普通的門派。只要刻苦修行,總有一天能斬妖除魔,縱橫天地的。”
小枝默然,她可從來沒想過要跟那些可怕的妖物抗衡。
“對了,還沒跟你講侍劍人的事兒呢。”藍聘婷一拍大腿,“聽說多年之前,每一座鎮妖神山都有一柄神劍,每一柄神劍都需要一位侍劍人,不過現在已經沒這傳統了。此次昆侖鎮山石碎,妖獸橫行,蜀山的大能們想重新選出侍劍人,讓侍劍人召出神劍,統率神山,重鎮妖獸。”
小枝睜大了眼睛:“我也是…侍劍人?不行、我不行的…”
藍聘婷忍俊不禁:“我們都只是侍劍人候選罷了,像我們這樣的還有成千上萬個呢。往后每周有一次考核,每一次都會刷下一些人,到最后只剩下一位,那一位才是真正的侍劍人。你若是不想奮戰前線,明日考核時直接投降就成了。”
小枝連忙點頭。
這時候外頭傳來摔門聲,還有幾句怒罵。
“滾啊,別跟在老子身后!真是陰魂不散!”
小枝的視線越過隔間門,看到外間進來一個極其俊秀的少年。他膚若凝脂,唇紅齒白,雖說有些男生女相,但舉手投足間還是滿滿的少年氣。他滿臉怒容,看著十分兇惡,與小枝以往見過的那些公子哥有些像。
他一進屋就脫下湛藍色道袍,換了身坦胸的睡衣。
“咦?”他不經意間往這邊房里看了一眼,正巧與小枝對上視線。
藍聘婷連忙去關房門,卻被少年一把推開。
少年罵道:“關什么關!里外間一共住四個人,擠得要死還不準開門通個風?”
藍聘婷說話本是柔柔的,此時也忍不住惱火起來:“要通風自己開窗去,這里還有人病著呢。”
她硬是把門帶上了,回過頭來時似乎松了口氣。
“外間住的是男子,太不方便了。”藍聘婷蹙眉解釋道,“蜀山近日來了許多鎮妖的修道者,還有不少侍劍人候選,實在有些住不下。外間兩人也都是侍劍人候選,剛才那個名叫沈月儀,是個世家公子,臉蛋是好看,脾氣卻壞得很,也不知怎么被選成侍劍人候補的。”
她頓了頓,又沖小枝笑道:“你呀,可要離那些人遠點。”
“我?為什么?”小枝感覺恢復了一點力氣,于是從床上坐起來,想下床走走。
她腳一落地,就像踩著棉花似的,一點勁都使不上,頓時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我的腿…”小枝茫然摸了摸膝蓋。
藍聘婷將她扶起來,悉心拍了拍灰:“因為你是謝迢仙尊帶回來的,現在中鎮蜀山由他暫代侍劍人之職,率領天下修道者對抗妖獸。他只親自挑選一個侍劍人候補,那就是你。你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嗎?”
小枝沒聽太明白,她掐了一把自己的腿,有痛感,但就是使不上勁。
“我的腿怎么了?”她惶恐地問道。
“這…”藍聘婷猶豫了一下,“你腿受了傷,傷口又被妖獸血泡過,怕有什么異變,所以謝迢仙尊將你下身經脈全部封起來了。”
小枝半天沒有說話,心里好像輕易接受了這個命運。
‘能活著就好。’她告訴自己。
若是沒有那位仙人,她早就已經死在了倒塌的房屋之下。
藍聘婷安慰了她一會兒,然后就出門了。她走之后,小枝一直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她已經準備好在明天的考核中直接投降了。蜀山上都是仙人,要不然也是像沈月儀那樣的世家子,她一個剛滿十歲的小乞丐,拿什么跟人拼?
更何況她的腿還瘸了…站都站不穩,還能打斗不成?
小枝正想著,隔間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
門外進來一個男孩子,和她差不多大,穿了身白色練功服,滿身是汗,似乎剛剛鍛煉回來。他看見小枝,驚訝地叫道:“沈哥,她真的醒了!”
外間傳來沈月儀懶洋洋的聲音:“不是跟你說了嗎?”
男孩子興奮地跑到小枝面前:“你就是那個被謝迢仙尊帶回來的孩子?快跟我說說他是什么樣子,厲害不?求你了…”
沈月儀也走了進來,一臉不爽地說:“喂,殷翎兒!早練還沒結束呢,你就準備在這兒跟她說一上午話?”
名叫“殷翎兒”的男孩子連忙起身,扎緊了腰帶,看來是準備離開。
其實他們倆都是趁早練休息時間回來的。
殷翎兒雙親都是修道者,應邀來蜀山幫忙鎮妖,順便把他也給帶上了。他對暫代侍劍人之職的謝迢崇拜極了,在小枝昏迷的十日間,他至少來探望過二百次,就想等她醒了好問問謝迢之事。
沈月儀不耐煩:“人就在這兒呢,又不會跑了,急什么?早練結束再來問。”
殷翎兒遺憾地走了。
沈月儀準備帶上門,手里動作一頓,突然問小枝:“你去早練嗎?”
小枝驚訝無措地擺手。
“嘖,是個啞巴。”沈月儀不屑地說道,“今天臨時抱個佛腳,明天說不定就能完成考核呢。”
“我準備直接投降。”小枝小聲說道。
“什么?”沈月儀詫異。
殷翎兒更是直接撲到了她床前:“不行,你怎么能投降呢?全蜀山都知道你是被謝迢仙尊選中的人!你投降不是丟他的臉嗎?”
“我打不過…”小枝害怕地往里縮。
沈月儀皺著眉:“藍聘婷告訴你能投降,是不是?那女人真是賤,裝出那副好人樣給誰看呢,不就是想自己少個對手。”
小枝聽他這么說話很不舒服,畢竟藍聘婷對她很關心。
沈月儀把殷翎兒拉走了,對她冷笑道:“你想投降就投,我也樂得少個對手。”
小枝從小乞討,懂得察言觀色,心知他看不起自己。她也確實沒什么值得人尊重的地方——十歲小乞丐,半殘的瘸子,看見妖怪就嚇得腿軟,更沒有除魔衛道的壯志雄心。若是可以,她只想找個安全地方藏一輩子。
當初給小枝起名字的老乞丐說了,她生來就是懦弱的,往后得找個人依附。
他摸著小枝的腦袋告訴她:“往后就叫你小枝吧,希望你能有枝可依。”
小枝回憶著往事,渾渾噩噩地在床上躺了一天。
傍晚的時候,藍聘婷回來了,還給她帶了點吃的。
小枝餓得很,接過來就開始狼吞虎咽,可是這些東西一入口就像蠟似的,根本無法下咽。她只吃了一點點,胃里特別難受。
很奇怪,她習慣了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從來都不挑食,什么都能吃得下。為什么會這樣?難道是因為妖獸血?
“你早點睡吧。”藍聘婷將她那一側的燈熄了,然后自己點燭在房間另一頭看書寫符,直到深夜都沒有上床休息。
藍聘婷、沈月儀,還有殷翎兒,好像所有人都在為明天的考核努力修行。
他們就這么想上戰場跟妖獸廝殺嗎?
小枝打了個寒顫,拉好簾子,扭頭睡了過去。
‘反正我不去。’她閉眼想道。
第二日就是考核,清早的時候小枝開始練習走路。
沈月儀經過她們窗前,看她一瘸一拐的,不由嘲笑道:“昨天讓你去早練你又不去,現在來練走路…真是傻子。”
小枝花了一段時間適應被封住的雙腿,她還是勉強可以行走的,不過要借助拐杖,而且平衡性很差,容易摔倒。
藍聘婷給她畫了張圖,告訴她在哪兒考核,然后就直接離開了。
考核的地方在蜀山雷壑道上,道旁有一座演武場,離他們住的地方不遠。
小枝拄著木棍,一瘸一拐地到了演武場。這里擠擠攘攘的,一眼望去全是人,少說也有幾千個。有些穿黑白道袍的修道者在維護秩序,小枝看見他們背后寫著大大的“蜀山”,有些滑稽。
“小枝是吧?你在雷壑道演武場,兩千三百二十一室,從這個傳送陣進去。”負責維護秩序的蜀山弟子一眼就認出了她,將她帶到傳送陣前,給她塞了一塊玉佩,“玉佩被打碎就輸了,記得保護好。同理,你打碎對方的玉佩就贏了,明白嗎?”
小枝點頭,然后走進傳送陣,抬手就想打碎自己的玉佩。
可她要拄拐杖,挪手動作慢了點,她的對手搶先把給自己的玉佩摔了。
兩人在演武場室內面面相覷。
幾秒種后,鐘聲響起,一個聲音回蕩在演武場內。
“兩千三百二十一室,小枝勝!”
小枝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而她的對手則松了口氣,在經過她身邊時,說了聲“對不起”。
“對不起?”小枝更加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那人有些驚訝:“你沒看次序表么?贏了這場,下一次考核就要對上孫鯉。他從不讓人主動投降,都是搶走他們的玉佩,將他們活活折磨死,然后再碎玉獲勝。”
小枝:“…”
她懷著無法形容的心情回到了住的地方。
沈月儀已經回來了,看著很輕松,他換了身便裝又準備出門。
“再見了。”他嘲弄地對小枝說道。
小枝忍不住告訴他:“我贏了…”
“你沒投降?”沈月儀有些詫異,他看小枝那副畏縮樣,心里覺得她肯定會投降的。
小枝難受地說:“沒來得及…”
“沒來得及?”沈月儀聽不明白,“什么叫沒來得及?對手先投降了?”
小枝點點頭。
沈月儀放下東西,讓她把事情講一遍。
“孫鯉啊…”他同情地看著小枝,“那你這七天也別修煉了,吃好喝好,準備上路吧。”
他落井下石一番,直接離開了。
小枝獨自在房里呆著,心下一片茫然。
過了很久,她在自己那側的桌案后坐下,從抽屜里翻出幾張告示。
一張是講考核制度的。考核每七天舉行一次,所有候選者按照次序表,兩兩之間進行比斗。贏的人直接晉升,等待下一次考核。但是輸的人不會直接出局,而是被派往前線,如果能完成嚴苛的除妖任務,還有機會回到考核之中。
難怪今天與她比斗那人如此果斷地選擇投降,原來投了也不一定會失去資格。
但是贏了…就一定會在下次考核中被孫鯉殺掉。
小枝瑟縮了一下,繼續看下一張。
另一張是介紹蜀山地形的,詳細說明了候選者活動范圍。蜀山一共有九九八十一道,但候選者能接觸的僅僅是其中三道,雷壑道、沙瀑道、雪飲道。雷壑道是考核的地方,有個極大的演武場。沙瀑道就是他們住的地方,像個凡人小鎮子,有吃有喝,還能看病聽戲。剩下的雪飲道是授業傳法的地方,可以學習各種各樣的仙術,隨便挑選,毫無禁忌。
小枝拿起毛筆在手腕上寫了個“七”。
倒計時七日,如果再想不到辦法,她就死定了。
她將地圖收入懷中,拄著拐杖往傳法的雪飲道走去。